铛铛车继续沿着山势前行,哈娜与依雪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刀叉,坐在窗前看着那个城市投下来的巨大阴影离她们越来越近。如果以教皇国人的视角来看,这两个初见新都的小女孩确实能算是没什么见识的乡巴佬。
这样一座特殊的城市,这样一个特殊的国家,按理说想要完全保留它们的内部资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但教皇国就是做到了,外界根本无从得知教皇国里拥有什么又在发生什么。直到刚刚为止,除了对新都有个纳骨堂以外,她们两人仍旧对这个特殊的悬空都市一无所知。
只是为了把最尖端的技术据为己有,好保持住圣教皇的统治性地位,所以就这么做了么?单是为了这个目的,就花费如此大的周章对外锁国了一百年未免也太夸张了,只是几年十几年还好,百年时光仅仅是为了维持这个秘密就要花费多少力气,圣教皇应该很清楚,投入与回报并不对等,只要有一个人出去泄密,之前的努力就都算白费了。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让这样大的一个国家与外界彻底隔绝呢?
“这到底是个城市,还是个监牢?”依雪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哈娜的想法。
“是因为那些锁链么?”哈娜大概猜到了依雪的想法。
曾经呆过教会,也接触过教会里一部分尖端的装备,哈娜很轻易地就认出来那些粗壮到能遮天蔽日的纯白锁链,原材料就是精炼过的魔石。那种材料只会用在圣骑士的武器白巫女的马车上,极其坚硬又珍贵,单单是偷窃一点点就会被抓起来处以极刑。可在这里,魔石却被用以制作如此庞大的锁链,为的只是能够锁住那些高悬的岛屿陆地。
这些陆地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它们漂浮起来的无从知晓,但可以想象它们的浮力足够庞大又持久,以至于不用这种方式锁住它们,它们就会一直飞,飞到失去所有的浮力为止。也只有魔石锁链这种硬度的东西,可以长时间的制约。
“与世隔绝的地方往好了想就是不会受到外界的威胁,往坏处想不就是个牢狱么?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无论是这个新都还是整个教皇国都是这样。”依雪淡淡地说,“居然有人会把这种地方叫做乐园,是觉得只要不会遇到秽鬼,那么无论怎样都行?如果是我住在这里,我宁愿去死也要追求我想要的自由。”
“我记得以前就有从教皇国里逃出去的人,对于那些人教皇国会发布通缉令,抓到之后就地格杀不做任何审讯盘问。也是因为这样严格的律令,教皇国里的东西才一直没有流传到外面。”哈娜说,“那些人大概拥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吧,这样的地方不会受到秽鬼威胁,但也看不到真实的世界,一切消息都被圣教皇掌握在手里,得知的都是经过过滤的东西。因为不满这种结果,才会选择宁可被杀死,也要越过高墙出去看一看真实的世界。”
在那间边境的小店里,哈娜带走了很多报纸和杂志,这是为了确认教皇国最近发生的事情和情况。如泰温所说,白花祭确实召开在即,由于规则和以往不同,很多人都在议论纷纷。还有就是对于边陲二之国的惨剧,报纸上完全只字未提,恐怕对于圣教皇来说,只有等到了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公开这个消息,在这之前则希望教皇国的居民们全都当个一无所知的笨蛋更好。
有这样的手段,教皇国里很难像外界那些被各个教皇控制的国家,产生某些不轨的意图,圣教皇通过诸多方式把最多的财富权利和凝聚力全都牢牢掌握在手中,由此完全确立自己的霸权地位。
如此想来圣教皇必然是个政治手段高明的野心家,试图将整个西方世界变为自己控制下的产物,就像传闻中夏国那个一人掌握全境的夏皇一样。大海彼岸的庞大国土远胜于教皇国甚至整个西方世界,那样广袤的疆域,夏皇一人就能紧握咽喉,让万众称臣,无任何人可以反叛对抗。他遥坐在金丝楠木的宫殿中,仅仅只是挥挥手指,就能遥控千里之外的将军清剿叛逆伏诛。
可是圣教皇本不用这样的,西方世界和那边的夏国并不一样,这里有共同的外敌秽鬼。对于拥有最强势力的教会,人们的尊敬大过敬畏,因为如果没有教会当初的挺身而出,这百年来人们早就被秽鬼灭亡掉了,即使不依靠这些手段,人们依然会尊崇教会为尊。
难道只是为了对过去的复仇,所以要用登上巅峰来统御一切么?为了百年前各国皇帝对教会人士的迫害?如果那些仇恨一直延续到了今天,那圣教皇本人岂不是至少有一百三十岁以上了?
187.纯白之城 三
早在踏入这个国家之前就已经心存太多的疑虑,可哈娜一方面想要尽快找到诸多问题的解答,一方面又不希望进展的太快。她并不认为自己现在就有面对圣教皇的准备,那个人是解决这些的核心,但走到那一步去面对之前又需要太多的准备,坐拥世界之极的圣教皇绝非拿着苏菲身份就可以一路畅通无阻觐见的对象,在那之前哈娜必须先让自己融入这个奇怪的白色城市中。当下最大的关口莫过于苏菲,如果苏菲那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想后面的事了。
“这样说来敢于往外面闯的人听上去倒像是教皇国的勇士,也不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成功回来,能够告诉高墙里的人大家一直都被蒙蔽着什么的。”
依雪望着窗外尺寸惊人的白色锁链,那东西的直径也不亚于一株古树的树桩,需要六七个成年人合围起来才能抱住,自下而上从某个岛屿陆地的下方直穿进去深陷岩石中,宛若一飞冲天的蛟龙。
这种级别的东西单是一根,铸就时想必就花了天价,八根飞天的横锁从八方牢牢锁住了这座像是要离地而去直往高天的城市,无论怎么看都让她想到监狱两个字。
不过对那座城市里的人来说,也许他们并不会这么想,生来就在隐形的牢狱中长大的人,当然不会觉得那是一座用来封锁他们的壁垒,至少在城市下面的那片湖里还漂着些许小小的游船不是么?女孩挽着男孩的胳膊低声蜜语,眉宇弯弯,涟漪上荡漾着美好的笑声,真正的牢狱可不会放任囚徒戏水。
但这正是让依雪愈发畏惧这座城市的地方,从它的规模来看,新都远胜于边陲之国的首都,人口恐怕能多数倍不止,够让这么多的人深陷其中还不自知,这才是圣教皇最可怕的暗面。
“我想应该是没有。”哈娜想了想说,“往外逃的也许有漏网之鱼,但是能逃出去再回来难如登天,那种人只要有一个,就足够在这里掀起狂风骤雨了,没有人可以容忍自己最为尊敬的人欺骗长达百年。既然这座城市还好好漂浮在这里,里面的人想来应该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居民。”
“不是好囚徒么?”依雪轻蔑地冷哼。
“看起来你很讨厌这里。”
“不喜欢很吵闹的地方,虽然还没登上去,但这个国家已经给我很不好的感受了,而且一想到圣教皇就高坐在那座城市的顶端我就浑身不舒服。”
“你还有仇富心理?”哈娜有些吃惊。
“那倒不是。”依雪掀开保险栓打开了车窗,脑袋探出去使劲往上张望,只有这样,她才能隐约看见新都最高处那个未曾谋面,但十分熟悉的建筑,流通的硬币上就刻画着那个叫做纳骨堂的地方。
据说圣教皇就住在纳骨堂里,先不说这个传闻是否可靠,一间由无数亡者遗骸组成的建筑,有个人敢不分昼夜的住在那里当成自己的家,这件事本身听上去就骇人听闻。东方人喜欢搞一套叫做阴阳的学说,虽然对里面的东西依雪并无了解,不过有些事情依雪承认他们说的是对的,和死亡有关的东西总是阴森而冰冷,就像站在墓地里即使身处阳光沐浴之下,也总能莫名其妙吹来阵阵令人猝不及防的风。
依雪觉得要是圣教皇真住在那种地方,想来应该没少被吹冷风,也许那位令人尊敬的大人早早就得了风湿老寒腿什么的,所以才不方便见人,天天周而复始继续躲在更阴暗的地方。这样想来圣教皇倒算不上什么光明伟岸的救世主,结合目前所知道的一些事情,圣教皇似乎更像一只阴暗的贼老鼠。
“不过只是自从经历过那些事情以后,我对教会和所有与教会有关的东西都很讨厌,甚至于自己的白头发也很讨厌,当然更不喜欢那个站在教会至高点的人。”依雪缓缓地闭上眼睛,从新都垂下来的奇怪白光照亮了她的侧脸,铛铛车渐渐减速穿过最后的原野靠近月台,零星的粉色花瓣从月桂树上飘下,落在她的肩上。
哈娜想依雪应该是在怀念猫之国,无论对她还是对整个小团队的其他人,边陲二之国的那场雨都昭示着与过往的彻底诀别。自从离开那块土地以后从未有人对谁提起过自己的悲伤,因为每个人都很清楚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失去故土和亲人彼此都感同身受,没有谁是特殊的,只要有一个人提起来那么那种不好的情绪就会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失去希望只留存伤感的团队是没法走下去的。
但忘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有人睁开氤氲着水气的眼瞳,聆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偷偷吃掉自己的悲伤,即使是依雪也会这样,哈娜并非不知道。很多个微凉的夜晚,她其实都一直没有睡着,只是悄悄的睁着眼睛,陪伴某个难过的女孩一起度过难过的思念。
“你说圣教皇在知道边陲二之国的惨剧之后会怎么想?愤怒?难过?还是懊悔自己应该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却没有及时的先去做点什么?”依雪问。
这本该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没有人可以预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会如何行动思考,但哈娜只是沉默了几秒钟,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给出了答案。
“什么都不会想,最多只是叹口气罢了。”
“为什么这样说?圣教皇是没有感情的人类么?”
“没有亲眼目睹的人,很难和站在现场的人有着同样的想法。好比说你在报纸上看到某个地方闹饥荒,人都饿死了,到处都是白骨,只是想象一下你会觉得很惨。但真实的情况是,你真正去了那个地方会发现连颗树都没有,白骨根本算不了什么,更可怕的是那些饿到极致啃了树皮,吃了有毒的虫子,死相奇形怪状的人。”哈娜面无表情,“对圣教皇来说,边陲二之国的情况一定会有人汇报并带回相片,一定程度上圣教皇可以了解到现场。但那并不够,在那种人看来这只是一场见怪不怪的小事,相比起已经发生的事情,更多即将发生的事情才是圣教皇需要关心的,圣教皇可以给出一些解决后事的方法,可绝不会很在意,也许只是一天就把这事忘记放下了。”
“说的好像你见过圣教皇一样。”
“我当然没见过,但我知道圣教皇就是那样的人,整个教会也都是。”哈娜轻声说,“那时候我还小,和我的神父关系很好,他很喜欢和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窗台前看着星星讲故事。我还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教会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比秽鬼还可怕。每一个神父,每一个教皇,甚至下面的圣骑士,大家都是想做大事的人,不论升官发财还是别的什么。他说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最后能够成功的只是极少数,可那些成功的家伙是真正做大事的,他们能把别人眼里的大事变成自己手中满不在乎的小事。”
“我问他什么才算是大事,他说会让你难过会让你开心会让你情绪变化很快的都算是大事,真正做大事的人即使山崩于前也不会改色,下得了狠手吃得了重苦,如果将来我想变成能做大事的人,就要学会放得下。但我很早就明白我是做不了大事的人,因为我拿不起也放不下,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后来我遇到了要我看清楚的人,所以那天艾莲希娅会战,我才毅然反叛教会,选择和白巫女们站在一起。”
“对于自己的选择,我从未感到后悔过。”分明应该是慷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誓言,哈娜却说的好像一汪清水那么寡淡,“见识过太多类似的人,就会在面对同样的人时本能感觉到相似的味道,圣教皇在我看来就是那样的人,能够登上世界之极的当然是个做大事的人,教会下方的风气和上层绝对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那套理念也许并非出自神父自己,大概在很多年以前,从圣教皇开始,就已经潜移默化的植入了教会深处直到今天。”
“所以圣教皇一定是个吃人的坏蛋?”
“是不是坏蛋我不能断言,但我大概能明白,整个教会的建立以及教会这些年来所干的事情,对抗秽鬼其实并非他们的本意,只是在对抗秽鬼的途中能够得到教会需要的东西,所以他们才看起来那么亲力亲为又那么可靠。本质上,教会恐怕只是圣教皇自己掌握着的一个工具而已,不希望工具对自己产生任何不利,圣教皇才会特意建立一个教皇国,一个新都,并为它配上一堵高墙。”
哈娜想起来曾经听过的那句话,教会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坏人,这百年间整个教会在对抗秽鬼这方面的贡献毋庸置疑,但在最近发生的事情又没有一样能和教会逃开关系的,似乎又是在从反面证明这个说法的错误。
这让哈娜不禁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也许那时候巨龙小姐早就知道了什么,可是又在顾虑着什么,所以并未完全道出该有的答案。教会和掌握着教会的圣教皇,本身恐怕是两个分离开来的东西,整个教会下面并没有人知晓圣教皇的本意,在对抗秽鬼的道路上他们当然算的上有用,在本身的执行和圣教皇的掌控下他们当然也在做违背本愿的事。
但这些终归只是暂时的假设,是否能够证实,终归是要看那座城市里的一切。
铛铛车两侧的灯光越来越密集,仿佛大把的明珠洒落人间,尽管是白天,新都仍不吝啬于它那特殊的光华,哈娜遥望窗外,她的瞳孔深处,那座苍白城市的暗影越来越大。
新都月台上人头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