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些拥有自我价值认知的人,他们的欲望是有限的,他们全部的规划与热情,全都留给他们想要实现的自我价值,当自我价值实现,他们便别无他求。
冬道友毕生追求飞升,视其他如无物,这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我渴望的……我渴望的东西也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冬白雪轻轻摇头,显然不认同桂堂东的说法。
“你是个好对手,但你不是个好修道者。”她说。
夏虫不可语冰也,这既是冬白雪对桂堂东的看法,也是桂堂东对冬白雪的看法。在冬白雪看来,一位很有希望飞升的修士,不去追求飞升,反而眷恋在这世间的生活,是很没出息的志愿。
在桂堂东的看来,所谓的隐世无非是机缘好处我全吃,脏活累活你来干。他们的逍遥自在,他们的一尘不染,他们的仙气,建立在社会里别的人为之牺牲的基础上,是极端的自私自利,是在逃避社会责任。
只占便宜而不承担责任,是人常有的想法,然而,这种想法无论如何都不能美化成仙气,都不该成为骄傲,并以此为依据贬低在社会里战斗的人。
所以,他回答:“正因为我是修道者,才知道我们是被社会里无数人供养起来的,而作为回报,我们应该帮助他们,照顾他们。”
“修道是自己的事。”
“然而。我们在金丹境以下大量进食,以补足我们身体底蕴的特定食物,我们所用的法宝,身上穿的衣服,储物戒里装的符箓,门派里的每一个建筑……
如果细分下去,烹制食物的食材需要有人种植,铸造法宝的材料需要有人挖掘矿石,冶炼金属,符箓离不开人工细心的绘制,而建筑下到一砖一瓦的烧制,上到雕梁画栋的设计图……有很多人间接的为我们服务。
修士们的晋升境界与最终的飞升,本质是吃掉资源而提升自我,而资源需要有人去生产,才能供养脱产的我们搞修道,犹如凡人的家庭供养读书人。
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才能在这里大谈自我价值的实现,如果事事我们亲手而为,哪来的逍遥,哪来的自在,哪来的仙气,甚至我们无法专注飞升。
四时宫分四坛,春坛救治受伤患病者,夏坛负责指导规划凡人的人口生育,秋坛负责剔除旗下凡人中的瑕疵品,而冬坛呢?
我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理解冬坛如何管理凡人,但后来与你交手后我明白了,冬坛是那些终结了自己人类身份,也终结了自己人类认同情感的最存粹的修道者。”
冬白雪挑了挑眉毛,桂堂东又说道:“可后来,我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四时即四季,春夏秋冬对人类皆有意义,不可能春夏秋管理凡人,而冬独善其身。”
“……”
“你们门派内部的事务,想来也不会告诉我,但以你管理过凡人为前提,你可曾知道,凡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
桂堂东掏出一纸符箓贴在桌子上,临淄的等比例模型从桌面升起,散发着灰色的光芒。
“这是你所游览的城市,我查阅城市的历史,发现这块地区曾出现许多灾难:干旱,洪涝,雪灾,雷暴……修士们过度使用灵气,而导致部分地区灵气浓度骤然下降时,常引发以上的灾难,而这些灾难又会引发兵灾,瘟疫与饥荒。
每一次灾难都在人间留下炼狱般的光景,这样的光景不止一次在大地出现,最近是在徐国,正道修士们不知第几次取得了伟大辉煌的胜利,挫败一小撮人引发的动荡,而在胜利背后,是凡人们在承受痛苦。
我们拥有力量,应该保护供养自己的人,改善他们的生活,奴役、歧视与压迫不该理直气壮,好似公理一样成为社会的主要认知……我们都有曾是凡人的时候,凡人是我们的同胞,他们和我们同为人类,我们不能因为掌握知识,身具力量,就把他们开除人籍。”
“这是你的‘自我实现’,也是你入世的理由,并且你陶醉其中。”冬白雪冷淡的回答,“从修道理念的角度,我鄙夷你;从实力的角度,我敬重你。
入世之人,在取得荣耀之时也取得诅咒,白家是典型的入世者,白英华的父亲,元婴境修士白家康,依靠战争发家,攫取了自己成长的资源,他被认为是白家下一位飞升者。
战争成就了白家康,最后也毁灭了白家康。他在生涯最后一场战争里一败涂地,自己筹备的化神晋升被打断,被门派囚禁在某处思过,而他的儿子踏上入世的道路,让看起来完蛋的白家守住了夸父之位。
白英华重复了白家康的悲剧,他引入的外力成就了他的逆袭,而外力最终让他暴死后,白家被一股股无法驾驭的力量分裂,甚至他暴死的真相都变得扑朔迷离——
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的理由去杀他……这就是入世的代价,它给予你什么,就会夺走你什么,而当你爬到自我实现的高度时,你只要输一次,就会万劫不复。
桂道友,白英华的下场就是你的明天。”
第二十九章 拒绝同路
冬白雪自然不可能和桂堂东说那么多话,她学着桂堂东,掏出一个符箓贴在桌子上,符箓膨胀为一个Q版双马尾的小冬白雪,把本体的所思所想说出来。
小冬白雪比本体更加活泛,她叉着腰叹气,看桂堂东仿佛在看一头撞在树上的猪。
“白英华入世至少是为了自己,而你呢,竟为别人要去落得如此下场,你的修道之心修到小狗身上去了吗?”小冬白雪问。
“或许吧,但我的良心还在身上,且我拥有力量,所以我必须这样做。”
桂堂东伸手邀请道:“冬道友,要不要加入我的事业?”
冬白雪的本体与小冬白雪同步向一侧微微歪头,观赏修士迷惑行为。
桂堂东进一步解释道:“成年人的三观,硬的就像鸭子的嘴,而真传们的三观,硬的就像放了半年的法棍面包。
咱们三观不同,我没想说服你们,而是搞清楚你们对我的事业的看法……不出所料,你们觉得我会死在这件事上。
正好,冬道友讨厌我,所以加入这项你认为会导致我死的事业,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不是玩笑……”冬白雪回答,“你疯了。”
“老实说,现有的修道界对我是一种折磨,而那些自以为了解我,为了我好而企图把我和这个世界完全同化的人,折磨的我最深。
可我怎么去讲出实话,去伤害爱我的人。所以这番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不爱我,我也不爱的人说,因为就算你说出去,大家都知道你讨厌我,所以没人会信。
我作为凡人活了十五年,我一无所知,念想只有考中秀才当个小官,平平淡淡度过一生,后来我成为修道者,一开始美的冒泡,做梦都是笑歪的嘴脸,心想未来的自己御剑飞行,和什么一生之敌打到大道都磨灭。
可我为什么遇到的修道界是这个样子?直到我超越我的师姐,成为门派真传,我才看清这修道界的真相:它并不美好,也不自由,它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并且,胃口极佳的八大门派粉饰了吃人的行径,让它变成了社会运转的一项常理。
最初那几年,心情低落的我想过自杀,因为我竟然成了黑恶势力里的重要一员,成了既得利益者里的既得利益者,而且,这八极天峰是我无法反抗的强大存在,它代表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小组织,而是修道界现有的秩序。
后来,我渐渐觉得,反正都是要死的,为什么不让我的死更有价值一些呢?如果我能带着我看不爽的秩序一起走,那我在棺材里嘴脸都是笑歪的,但我认为我不是反社会分子或者反人类分子,因为我有想过要建设更美好的未来。
在你们看来,或许我是疯了,但疯子一个好处,那就是无所畏惧,藐视常理——例如现在,我在邀请一个敌视我的人加入我的事业。”
小冬白雪双臂交叉,拼命摇头,她的双马尾荡漾的好似拨浪鼓,而冬白雪本体发话:“我拒绝。”
桂堂东苦笑道:“啊,看起来我过于坦诚,让你意识到让我活着,才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和那没有关系,只是你看起来公私不分,加入你的事业,等于加入你的后宫,我拒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