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人格建立在患者的学识和日常印象上,无法凭空捏造出一个完全没有相关知识的角色,这是书本里的说法。假设一个男性多重人格患者从小就生活在孤岛上,是个落难者,他的母亲生育他的时候死了,没有见过女性,他的父亲也没有提过女人,那么他想象出来的人格里就一定不会有异性,因为他不知道。
这让雷娜塔开始怀疑这位大姐姐到底是什么,只会生活在食堂里的幽灵?还是什么试图撺掇人类灵魂的恶魔?
似乎是察觉到雷娜塔最近对自己有点冷淡,某一天,大姐姐跟雷娜塔说了自己的名字。
她说她叫朝潮,意思就是白天冲上海岸,时涨时落的海水升降,是一种自然现象,白天叫做潮,到了晚上就叫做汐。
朝潮对雷娜塔说不用害怕她会对自己做什么,她只是想和雷娜塔多聊会儿天,因为大家都是一样寂寞又孤独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眼神看着像是失去了光彩,让雷娜塔想到那些黑天鹅港里诞生的雪橇犬幼崽,分明是那么成熟的大姐姐了,可还是会露出小小的,叫人心里会被揪住的表情来。
雷娜塔心想朝潮的意思是她也是个怪物,所以大家才能互相认识。
从那以后雷娜塔就放下心来和朝潮做朋友了,渐渐地朝潮也不限于只在食堂出现,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来找雷娜塔。有时候她会从床铺下面忽然探出头吓唬雷娜塔,有时候她会在护士呵斥雷娜塔的时候趴在护士头顶上,狠狠戳护士的脑袋,满脸坏坏模样。她和雷娜塔之间的联系是单方面的,只有她来找雷娜塔,雷娜塔却从来都找不到她。
所以雷娜塔经常在半夜溜达出来,除了巡视黑天鹅港这块仿佛属于她的领地,更多的就是寻找朝潮,看看她不在的时候究竟会藏在哪里。
会是在这道铁门后面么?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挂锁啪地一声弹开,直坠下去!这么重的一把挂锁如果落地一定会惊动值班室里的护士们,那样雷娜塔就完蛋了!她赶紧扑过去接住挂锁。
奇怪的是当这挂锁落入她捧着的手掌,她才发现这把锁依然是扣上的,难道刚刚看见它忽然弹开了只是个错觉?
失去了挂锁的制约,这扇老旧的铁锈门缓缓拉开一条缝隙,有种在邀请谁进去的感觉。
雷娜塔大着胆子推开了零号房的门,房里黑着灯,空荡荡的,轻微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白窗帘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种黑色污迹,探照灯的光从木条的缝隙里透进来,隐约可见左手是一排排铁架,上面堆满玻璃药瓶,右边则是一张铸铁的手术床,遍布黄色锈斑。
这里是一间手术室,雷娜塔不是没有去过类似设施的地方,但给那些孩子们使用的手术室都非常干净整洁,最大化程度的避免细菌感染。可这里到处都充斥着脏乱和老旧,敢在这种地方给谁做手术,主刀医师大概就不用想着收尾,让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就好了,否则那些伤病感染就能要了他的命。
雷娜塔忽然听到了隐约的呼吸声,伴随着锁链哗啦作响,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隐约有一团东西在蠕动。
她伸手在墙根上摸索,找到了灯光的开关,打开来后她才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重度烧伤的患者,但实际上那些都是手术留下来的伤痕。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大的孩子身上会有如此多的创痕,大概只有那个叫做千刀万剐的恶劣刑罚才能形容这种状况,伤口从新到旧大小不一,如果是普通人在这么脏乱的环境里早就该伤口溃烂感染而死了,但这女孩的伤口多半都在结痂,周围留下一大片红色的疤,看上去像个血人。
但她居然有一头清丽的长发,坐着的时候能盖过屁股,很干净也很纤长,像是那些彩色绘本里才会出现的女孩,她们通常是公主,伯爵,或者生活在莫斯科的某位小姐。
相比之下雷娜塔的头发就就很干瘪了……扎起来的辫子都还能炸毛,又涩又没有光彩,雷娜塔很羡慕。
女孩似乎睡着了,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到来,雷娜塔小心翼翼地弯腰,伸手轻轻撩起了她的额发。
那是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尽管涂了不少血污看着有点脏,可仍旧能看出来清秀的近乎孱弱,似乎一碰她就会跌倒。雷娜塔觉得她真是比黑天鹅港任何小女孩都好看,霍尔金娜也比不过,她还没到那个年纪呢,但已经能够凌驾于霍尔金娜之上了,将来一定会是很漂亮的大美人,就像书里那些童话般的公主。
转瞬间雷娜塔忽然有些伤心,将来这个简单的字眼是不该出现在她的字典里的,无论是她还是黑天鹅港的其他小孩,所有人都没有未来可言,绝大多数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这里,再也没有见过父母,有些人索性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黑天鹅港就是大家拥有的全部,西伯利亚,遥远的莫斯科,那些都只是书上的一个字眼,看似近在眼前,却永远也摸不到。
某一天自己就会死吧?黑天鹅港是不会给谁特意去建立一个坟墓的,扛出去丢到雪地里就好了,没多久风雪就会把一切都掩埋,处理起来简简单单,这或许就是雷娜塔最好的结局。
就在雷娜塔满心伤感的时候,那个女孩忽然睁开了眼睛,刺眼的金色几乎要灼瞎雷娜塔的双眼,她捂着脸庞惊恐地后退,感觉自己像是遇到了什么冷血的动物。
女孩愣了一秒钟,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出现这样低级的失误,笑的有点尴尬。
“对不起,雷娜塔,我以为你不会害怕的。”她准确地叫出了雷娜塔的名字,可她从未离开过这个房间。
“你……你认识我?”雷娜塔吃了一惊,她还没从那种惊吓中回过神来,但女孩叫出她的名字给予了一种亲切感,也许在某个她不知道的时候,比如食堂,或者望风的图书馆,大家是见过面的,38个孩子里迄今还有一些雷娜塔一直都不怎么熟悉。
“我还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呢,你很有名的。”女孩吐吐舌头,那么多的伤口,就算很多都在愈合她也应该很疼很疼,可那张脸上传递出来的是亲密又友好的灵动,她笑起来真的很可爱。
可是可爱在黑天鹅港是不能当饭吃的,雷娜塔和霍尔金娜的关系不怎么好,因为雷娜塔知道霍尔金娜的一些秘密,那些上了年纪的护士们已经不再年轻,照顾的偏偏又是些小孩子,女孩们多半都还算比较有姿色的那种。
作为其中的佼佼者,霍尔金娜尤为突出,护士们就经常找她的茬,私底下把她从房间里带出来,用各种会很疼,但是留下很少痕迹的东西虐待她。比如很细但是很硬的钓鱼丝,绑起来之后一直锁紧,会在身上留下很细的血色勒痕,只要是大腿或者肩头这种不怎么惹眼能被衣服遮盖的部位,就不怕被别人发现。再比如烫红的针头,用来扎人简直是再好不过的神兵利器,因为它留下的痕迹肉眼甚至都看不到。
雷娜塔在一起洗澡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霍尔金娜被单独虐待的秘密,霍尔金娜也注意到了她。雷娜塔本想去告诉赫尔佐格博士,博士对孩子们还算是比较照顾的,特别命令禁止虐待事件。但霍尔金娜制止了雷娜塔,警告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雷娜塔问为什么,霍尔金娜说将来你就会明白的,这里就是那些护士们的地盘,她们不会被轻易开除,就算你去告诉教授让她们获得了一时的惩罚,她们还会在这里工作,将来有的是机会对你变本加厉的复仇。现在遇到的这些至少还能忍受,可要是你惹恼了她们,那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霍尔金娜的例子让雷娜塔懂得了很多在黑天鹅港的处世之道,她渐渐变得鸡贼起来,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就会卖乖。在她看来美貌与可爱在这里就是一种罪过,所以从来没想过穿更好看的衣服学着去化妆,眼下的这个女孩看起来比霍尔金娜惨多了,大概就是因为她更漂亮吧。
第186章 黑天鹅之死(六)
“你叫什么名字?”雷娜塔没有跟别人搭话的经验,如果是换做其他人,应该更会对这女孩当下的处境好奇。
“我?我还没有名字。”女孩说,“不过我住零号房间,你可以叫我零号。”
护士们通常以孩子们的编号称呼他们,比如雷娜塔就是38号,相比起俄语名字里有些很是饶舌的家伙,还是简单的数字更好记好用。
“你好,零号,我是38号雷娜塔。”雷娜塔说,唯有孩子们之间相互自我介绍时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这大概是唯一一样能代表他们来自外面世界的东西了,名字是父母给的,尽管那些父母或许早已将他们抛弃。
“你在找什么东西?”零号说。
“找……找个朋友。”雷娜塔一下就被戳中内心,全然没有想到为什么零号能知道她是在找东西,零号那双睫毛很长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通透的镜子,一下就能照出所见之人的内心。
“找朋友的话,我可以么?我们可以是好朋友。”零号笑,她故意曲解了雷娜塔的意思,让找这个字眼成为了别的意味。
雷娜塔没有立刻回话,在她看来朋友不是随随便就能当上的,大家得足够了解,知道很多秘密,彼此足够亲密,才能成为好朋友,像是霍尔金娜那样的人,雷娜塔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和她成为朋友,她太高傲了。
大概是看穿了雷娜塔的想法,零号狡猾地转着眼睛,“朋友之间总该有点表示的对吧?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我能帮到你。”
“你?”雷娜塔觉得零号大概是被做了太多的手术,所以脑子犯糊涂了,一个被关在零号房间里的孩子,身上的铁链那么沉重又受了那么多的伤,看起来就连站起来离开这个房间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帮忙去找人?其他孩子们当中不是没有这样的人,比如有个男孩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说起话来嘴唇微动,却没有任何声音,看人眼神都是斜着的。
“你知道魔鬼么?”零号问。
“就是跟浮士德打赌的那个?”
图书馆里有很多杂志和报纸,孩子们对外界的了解基本就来源于这些,当然它还有很多世界名著,去图书馆对大多数孩子们来说就像一场充满意外之旅的冒险,他们用自己掌握的文字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所以雷娜塔懂得很多名著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