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玉堂金阙 看泉听风 18887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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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日凌晨,未央宫的女官、宫侍们彻夜未睡,悄无声息的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整个宫室安静的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陆言翻了个身,不一会又翻了个身,没过多久,陆言又忍不住再次翻身,顺便抓了一个软枕往怀里塞。

“阿妩——”温暖柔软的手缓缓的抚上陆言的额头,崔太后爱怜的将不安分的小孙女搂入怀中,“阿妩,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明天一早就是崔太后大寿,到时宫中一定人流如织,崔太后舍不得自家小宝贝和一大堆人凑一起“挤”进宫,早早的就派了宫人,于二十六日正午时分将陆家三个小贵女一起接入宫中。为什么是正午呢?天气越发凉寒,若不是正午,崔太后担心自家小宝贝出门会受凉。

陆希一入宫,就被高太皇太后接走了,侯莹、陆言由崔太后带领,给太皇太后请安后,就随祖母回未央宫了。两人从小在未央宫长大,入宫后也没不习惯的地方,侯莹年纪渐长,又不似幼妹那般对外祖母娇憨缠磨,崔太后让她回自己常住的房间歇息。

而陆言自襁褓起,便是崔太后抚养的,对外祖母的感情比亲娘还深,崔太后也舍不得她离了自己,晚上都是让孙女陪着自己睡的。平时小丫头只要往祖母怀里一躺就睡得跟小猪似地,怎么今天就翻来覆去睡不着呢?

“祖母——”小贵女娇娇的依到了祖母怀中,委屈的控诉着,“香——难受!”

“香?”崔太后怔了怔,轻敲床头那盏玉罄。

“太后。”寝室外,早已察觉寝室内动静的宫侍听到罄声,迅速的走了进来。

“把香炉灭了。”崔太后吩咐道。

“太后,今日并未点香。”宫侍解释道,这几日太后睡前一直饮用安神茶,同她常用的香料香味相冲,宫侍没已经好几天没有点香了。

陆言揉着眼睛,一脸嫌弃指着一只柔软的花枕,“臭!”

这只花枕是用大秦传来的灵香草的干花制成的,这灵香草有安神精心的功效,崔太后年纪大了,这几日晚上都要喝一杯灵香草茶后,才能入睡,干花花枕,也是宫侍特意做了助她安眠的,却不想陆言闻不惯,崔太后笑着让宫侍将花枕拿走,陆言才重新心满意足的扑到了祖母怀中,熟练的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不一会就睡着了。

反倒是崔太后睡不着了,干脆叫来宫侍,吩咐宫侍给陆言熬龙眼粥,明日她若是太忙,定是顾不上小孙女的,常山一向粗心大意,以小孙女的性子,说不定一天就靠甜点度日了,她要先吩咐好宫侍看着她。

宫侍连连小声应答。

崔太后缓缓的往床榻躺去,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如今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小辈。常山这孩子,硬是不肯答应阿薇和阿振的婚事,看上了元家的孩子,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她的确有些偏心娘家,可她也是真心为阿薇考虑啊。元家那孩子,好是好,可心太大了——阿薇就算有她、有皇家撑腰,可终究是丧父之女,有她在一天,元家定是不敢亏待阿薇的,但她走了之后呢?

伯父舅父再亲近,终究隔了一层,反观崔家,木氏是个万事不管的木头,阿振现在看上去是有些胡闹,可性子开朗,也没什么坏心,阿薇嫁过去,定不会受苦的,还能把阿振拿捏住。崔太后心里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罢了,她年纪大了,想管也管不住了,只是阿妩的婚事,可不能让常山这么胡来了。崔太后前前后后思忖了好一会,终也迷迷糊糊的睡去。

相比未央宫中,陆言因香枕的事,翻来覆去折腾。太皇太后的长乐宫中,陆希就乖巧多了,刚入夜,她就在豫章长公主的敦促下,洗了一个热水澡,捧着热烘烘的手炉,钻进暖暖的被窝就睡着了。

高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晚上同宫侍们说笑着就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每天天不亮就早早的醒了。明日虽是崔太后大寿,可还是以高太皇太后为尊,入宫的命妇,肯定是一早就要先来拜见高氏的,高氏醒来后没了睡意,就让宫侍们给她上妆穿戴。

就在她内寝室另一侧,一架屏风后一名女孩躺在床上酣睡正香,一名美妇人坐在榻上,注视的着女孩。女孩雪肤乌发、睡容甜美,榻上美妇人,目光温柔的近乎滴得出水来,她伸手极轻柔的摸了摸女孩的小手小脚,见她浑身都暖暖的,才摩挲着她的嫩嫩的小脸,柔声道:“皎皎,该起来了。”从这美妇人眉角唇边的细纹,显示出这妇人的年纪不小了,可那秀雅脱俗的容貌、优雅端庄的气质,轻而易举的让人忽略这名妇人的年纪,沉浸在她如水般的温柔中。

“嗯——”酣睡正香的女孩,皱了皱精致的眉头,小脸往柔软的锦衾里一埋。

美妇人见她贪睡,目光更柔,笑着让宫侍打来一块热巾,给她擦脸,“皎皎,该起来了,不然来不及梳妆打扮了。”

陆希闻言呻吟一声,所以她最讨厌什么宫廷宴会了,虽然今天她不穿礼服,可该佩戴的绶带玉佩金印,显然一样都不能少!

美妇人见她一脸睡意,笑着让下人伺候陆希梳洗,自己转出屏风,走到高太皇太后身边,“大母。”

“阿善,你也先坐下梳洗打扮吧。”高氏说,这名美妇人正是陆琉的表姐、陆希堂祖姑元敬陆皇后的女儿——豫章长公主郑善。明日是崔太后大寿,身为皇家唯二的两个长公主,郑善肯定不会太清闲。

“好。”豫章点头应了,一边让宫侍给她穿衣,一边吩咐道:“你们一会让庖厨做碗素纱馄饨,皎皎最爱吃这个,还有中午给她清炒一盘虾仁,不然这丫头又要整天吃素了……”

高太皇太后在一旁听着豫章细细的吩咐着宫女,素纱馄炖的馅一定要荠菜豕肉,荠菜要从庄上新采下来的,豕颈背那块最嫩的脊肉,汤料要用去了油腻的清鸡汤;虾仁也要最新鲜剥出来的,旁的佐料都不要加,就单单的清炒,炒菜的油一定要是山茶籽油……高太皇太后又气又笑,“好了!你当皎皎是第一次来这里吗?她的口味,庖厨还能不清楚?”

“大母,不是皎皎好些天没来了吗?这没良心的坏丫头,一走就是半个月,也不知道回来看我。”豫章柔柔的抱怨道。

高太皇太后斜了她一眼,“你也知道她‘才’走了半个月?”

豫章听了祖母的话,也笑了。

“曾大母、阿姑。”陆希梳洗完毕,穿着寝衣转出了屏风。

听到女孩娇嫩柔软的声音,高太皇太后苍老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柔和的笑意,“皎皎来——”

高太皇太后,是先帝郑裕的继母,嫁给郑裕之父不过三年,郑裕的父亲就去世了。郑家一共有六个孩子,郑裕之母生了四个儿子、高氏生了一子一女,那时候恰是郑家最艰难的时候,丈夫战死沙场,老公公受不了刺激,瘫痪在床,可即便如此,高氏依然将郑裕兄弟养大了,培育四人成材,反而高氏自己两个亲生孩子都没站住,儿子早夭,女儿早逝,唯一的外孙女二十不到就死了……

也正是如此,郑裕一直视高氏如亲母。高氏没有留下嫡亲的子孙,晚年贴心的也就两个孩子——郑善和陆希,郑善是陪了自己几十年的孙女,陆希是自己除了外孙女外,唯一亲手带大的孩子,可以说如果陆言是崔太后的心头肉的话,那么陆希就是高太皇太后的掌中明珠。

陆希轻车熟路的在高太皇太后怀里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躺好,娇憨的模样让高太皇太后搂在怀里好好的亲昵了一番,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菊花。高氏常年礼佛,身上也带着淡淡的檀香,很好闻,就和大母一样。陆希对高太皇太后这么宠爱自己的原因心知肚明,也有意让这个看似享尽一切荣华富贵、实则悲痛孤苦的老人更开心一点,总是在她面前百般撒娇卖乖,反正她已经习惯了,她对任何对自己好的长辈都是如此。

这时宫侍端来了长公主吩咐的馄饨,青瓷莲花状的瓷盏里,盛着颗颗晶莹剔透的馄饨,中心饱满、边皮徐徐的舒展,汤料清澈见底,仿佛一朵朵漂浮在水中的白莲,点点青葱丝仿佛荷叶般点缀其间。

“皎皎,先吃点东西,在穿衣服。”郑善笑着对陆希说。这馄饨本是陆家大厨琢磨出来的,因陆希爱吃,郑善特地让长乐宫的庖厨去陆家学了,让陆希在宫中也能吃到。

“对,先吃点东西,暖暖身体。”高氏说。

“要把鸡汤也喝完,知道吗?”郑善淳淳叮嘱道,这丫头不盯紧点,就恨不得天天食素了。

“我知道。”陆希从高氏怀中起身,小口吃着早点。

司衣女官把陆希的新衣取来,深红的曲裾、绣了绛梅的白绫裙,让高氏和郑善微微点头,高氏松弛而柔软的手缓缓的摸着陆希的头,吩咐内侍道:“把我那件首饰取来。”她对陆希笑道:“你都大了,也应该打扮起来了,平时就是穿的太素净了些,今天是你大母的大喜日子,穿戴的喜庆些。”

“喜庆?”陆希头皮发麻,她记得之前曾大母和自己说过这句话的时候,她给自己戴了一套玉饰,从头上的发簪、发梳等发饰,到腕饰、臂饰、腰饰……甚至还有佩在鞋履上的鞋饰!陆希戴着玉饰整整一天,四肢也酸了,脖子也硬了。

“呵呵——”老太皇太后笑着安抚着不情愿的小丫头,“曾大母心里有数。”

很快高氏让人准备的饰品就送来了,是一条额带,以紫色、赤色和橙色三色宝石为主,一共约有十二颗左右的、成年男子拇指指甲大小的方形宝石组成,宝石颜色从紫色过渡到红色再至橙色,每颗宝石色泽皆澄净通透,不带半点瑕疵,一粒水滴状的金色珍珠从额带正中央垂下。

“好漂亮!”陆希惊叹,陆希见过的奇珍异宝也不少了,可这么华美的额带还是第一次见。豫章看到这根额带的时候,眼底闪过震惊,随即脸上又浮起淡淡的忧伤。

高氏让宫女给陆希梳了两个小髻,髻上仅绕了两根红色的丝带,然后将额带绕在了陆希的头上,金色珍珠恰巧垂在陆希的眉心,衬得她越发的粉妆玉琢。高氏怔怔的注视着陆希,目光深邃中似乎带着几分迷离,嘴里溢出深深的叹息,“皎皎都大了。”

陆希察觉出高氏目光中那种彻骨的哀痛,不由有几分无措。

老太皇太后是何等人,情绪外露只是一瞬间的事,等她的手落到陆希颈部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豫章长公主见状,拿起一盒由珍珠粉和紫茉莉种子粉做成的水粉道:“皎皎年纪还小,就简单的涂一点白粉就好了。”她仔细的瞅着陆希的容貌,“我们皎皎是天生的柳眉,也不用画眉了。”

“对对!”陆希连忙点头附和,她可怕死了那种把脸当墙壁刷,最后把嘴巴都覆盖住,然后再用朱红色在脸上勾出那么一点点小的所谓樱唇的化妆方式。

小丫头对脂粉避之不及的模样,让豫章和高氏同时失笑出声。

三人说是一起打扮,可等陆希一切都弄好了,高氏和豫章都还没怎么打扮,这时天也有些蒙蒙亮了,陆希起身道:“曾大母、阿姑,我去花园里转一圈,给你们采几支梅花来。”

“去吧。”陆希从小在宫里长大,宫里没人不认识她的,豫章也放心她一个人外出,不过还是吩咐了宫女、寺人好生伺候着。

高氏等陆希出去后,叹了一口气,“你但凡肯分三成在皎皎身上的心思,到阿毅身上,你们夫妻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阿毅都回来好些天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去看看?”

豫章闻言低着头不说话,高氏见她那水油不进的样,气道:“你这死丫头,怎么这么倔呢!皎皎一个孩子,都比你看得透!”她这辈子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痛都受过,也什么福都享过了,要说有什么放心不下去的,也就眼前这个让她操心了一辈子的孙女了。

“大母——”豫章见高氏被自己气得咳不住,吓白了脸,上前给她揉着胸口,宫侍们忙上前给高氏倒茶。

“好了。”高氏无力的摆手,“今天晚上,我让刘毅来接你,你等刘毅走了,再回来知道吗?”

“唯唯。”豫章连声应着,看从小疼她的大母如此,豫章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高氏轻拍豫章的手,“阿善,大母不是逼你,你不是阿止,你没那她洒脱,就算你想和阿璋生死同穴,你还有好多年能活,刘家才是你现在的归宿,知道吗?”

“我知道。”豫章知道大母是为了自己好,她轻声道,“我会回去的,也会和阿毅好好的。”

高氏这才满意,又哄豫章道,“阿毅也确实不羁了些,听说他最近有纳了几个小妾?明天他来的时候,我让他遣散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哪能这么荒唐下去。”

豫章只是笑,却没接高氏的话。

皇宫御花园的景致,并不太爽心悦目,所有的树木都被修剪的低矮平正,梅花也就光秃秃的那么几株,不过是陆希比较喜欢的绛梅,虽然耶耶老说,梅中以绿萼最佳,腊梅稍次,绛梅最俗,可陆希还是比较喜欢绛梅,红红火火一片的,看着多喜庆。曾大母年纪大了,就应该屋里多摆些这种喜庆的东西,添点活力。

陆希沿着御花园的游廊,慢悠悠的转了一圈,选了几枝花型良好的梅枝,让宫女剪下,正准备回宫的时候,就见几名华服女子正沿着游廊朝这里走来,为首一人看起来约有五十出头,面容和蔼,从依旧十分清秀的五官可以看出,这名老妇年轻时,定是姿容不俗。

陆希上前几步,恭敬的朝老妇行礼,“大母。”礼法来说,崔太后是陆希的外祖母,陆言、候莹一直称崔太后大母,她也跟着两人一起叫大母。

“皎皎怎么这会出来了?”崔太后正领着后妃、诸位公主,和女儿、两个外孙女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见陆希上来给自己请安,脸上浮起柔和的笑意,而她的目光在落到陆希头上那条额带的时候,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讶色。

“曾大母和阿姑在忙,我待着也是添乱,就出来走走了。”陆希说。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我身边这个闹了半天,还自认为帮我忙呢!”崔太后闻言,脸上笑意更浓,顺手爱怜轻拍偎依在自己身边、无精打采的陆言。早上起得太早,可怜的陆言小朋友迄今还有些晕晕欲睡。

“大母,阿妩有帮你啦——”陆言不依的撒娇,“我有帮你——拿花钿!”

陆希理直气壮的话,惹得崔太后大笑,“对,阿妩有帮我拿胭脂。”

一旁的高皇后当然也看清了陆希头上那根发饰,和崔太后了解旧情的惊讶不同,她只是单纯的为这根发饰的华美惊叹,常山目光落在陆希头上,凝视片刻,不屑的撇了撇嘴,高傲的移开视线,转而望向自己两个女儿。

高皇后顺着常山的视线望去,首先注意到候莹发髻上的发饰,不禁有些错愕。候莹已及笄,故不用和两个妹妹一样梳双髻,而是让人挽了一个时下流行的发髻,髻上点缀了些粒粒浑圆的珍珠,不过这不是引起高皇后惊讶的地方,引起高皇后注意的是,发髻上那根梅花簪,一根通体雪白莹润的白玉簪上,被巧匠雕琢了五朵栩栩如生白梅,更让人稀罕的是,这五朵白梅花蕊居然分了黄、绿、赤三种颜色,极是巧妙。高皇后一眼就认出这根梅花簪是崔太后的最珍爱的首饰之一,据说是当年先帝送于太后的,想不到今天居然戴在了候莹头上。

看完了候莹,高皇后目光好奇的转向陆言,双髻上就簪了几条指节大小的小金鱼,做功不错但不算稀罕物,高皇后目光不动声色的在陆言身上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她左臂,那里戴了一串红玉手钏,那手钏主料是两条收尾相连的鱼形红玉,余下用碧玺、玛瑙和蜜蜡等串成一条可以绕在陆言手上五圈的手钏。玉石颜色以青白为主,红玉比不上桃花玉那么珍稀,但纯正无杂质的红玉也属于非常少见的品种。

高皇后不由暗暗佩服太皇太后和太后会打扮人,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三人身上的首饰不多,可件件都是精品,还都非常适合三人今天的穿着,既不显突兀出挑,又不容让人小视,“母后,真是女大十八变,也就几个月不见,这几个丫头都大了。”高皇后感慨道,“记得第一次见阿薇的时候,她才还被人抱在手里,如今都已经十六了。”

“可不是,一眨眼我都老了。”崔太后疼爱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掠过,三个俏生生的小丫头乖乖巧巧的站在自己面前,那个人不喜欢?

“大母、舅母!”候莹被两人打趣的脸都红了。

站在一旁的乐平公主郑琬琰冷眼瞧着候莹三人,笑着上前对崔太后说:“大母,天气寒凉,我们还是先去。”郑琬琰是元贵妃的女儿、太子亲妹,她也是郑家登上帝位后,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她出生的那个月,圣上就被立为太子,因此她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也是唯一个由先帝亲自取名的小公主。崔太后对她的疼爱不及两个外孙女,但在公主中,她属于最出挑的一个,很多场合,旁的公主不敢说话,就她能说上几句话。

“好。”崔太后含笑点头。

“咿呀!”婴儿奶奶的叫声响起。

众人偏头望去,就见才二岁大的九皇女似乎不忿被人忽略,不安分的在乳母怀里乱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骨碌的转着,慌得乳母紧紧的抱着她,就怕她不小心摔了。

“嘻嘻——”陆言笑着仰头对高皇后说,“舅母,我能抱抱小九吗?”九皇女是宫中一低位妃嫔所生,生下九皇女就难产去了,高皇后就把九皇女抱到自己身边抚养。

“等到了太皇太后宫里再抱小九吧,小九最近可沉呢。”高皇后笑道。

“好。”陆言又蹦蹦跳跳的偎依到了崔太后身边,崔太后笑着牵着她的手,往长乐宫走去,祖孙情深的模样,看的身后一群皇女都红了眼,明明她们才是大母正经的孙女,偏偏大母却最疼两个外孙女!还有曾大母,居然喜欢一个没血缘关系的外人胜过喜欢她们!

众人到长乐宫的时候,高太皇太后和豫章长公主正在喝茶,顺便逗着豫章养的一只小西施犬玩。

几个小公主看到小西施犬,一个个开心得拍着小手,一个个围着小狗打转,连懵懂不知事的小九都依依呀呀的伸着小手要去抓那只西施犬,乳母忙去拦她,九皇女眉头一皱,嫩乎乎的小手“啪”一下,狠狠的打在了乳母脸上。

“哎呦!”乳母惊叫一声。

九皇女的举动,让元贵妃笑盈盈道,“皇后,小九还真有精神,之前臣妾见她蹬蹬的在御花园里跑的可欢呢,两条小腿一看就是有力的。”九皇女已经两岁了,调皮好动但迄今还不会说话,宫里一直有传言,说九皇女是个小傻子,导致圣上对九皇女也不是很见待,迄今九皇女也只有一个按排行叫的小名。

“是啊,这孩子就是调皮,还不怎么肯说话。”高皇后温柔一笑,她迄今无子,也绝了生育的希望,九皇女出生就是她养大的,她早把九皇女当成亲生女儿,做母亲的会嫌弃自己的女儿吗?对元贵妃故意挑衅的话,她示意乳母将九皇女抱来,九皇女到了母后怀里,就安分了下来,依恋的偎依在高皇后怀里。

陆希听了元贵妃的话,从怀中掏出一串小金锞子,在九皇女眼前晃动,这串金锞子每个不过莲子大小,被打制成了各式包子、馄炖、粽子等食物形状,十分的精巧可爱,又是金灿灿的,很吸引孩子注意力,九皇女一见就伸出小手要抓,陆希笑着将金锞子放到身后,脸凑过去对小九说,“小九,亲阿姊一口,阿姊就给你。”

九皇女瞅瞅陆希,又歪头瞧瞧陆希身后那串金灿灿的小玩意,勉为其难的嘟起粉嫩嫩的小嘴,往陆希脸上碰,逗得陆希咯咯直笑,将小金锞子塞到了九皇女手里,九皇女得到了新玩具,一心一意玩起玩具来。

陆言见了眼红,也凑了过去,“小九,也亲亲阿姐,阿姐给你更好玩的!”说着取出一个玉制小香囊。小九完全来者不拒,有看得上的好东西就献出纯纯的香吻,逗得陆希和陆言眉开眼笑,也让高太皇太后和崔太后哭笑不得,高太皇太后让乳母把小九抱来,亲了一口,“你这小鬼精灵!”九皇女仰头对曾大母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天真无邪的小模样,让人怎么看怎么爱。

看着这祖孙和乐的一幕,元贵妃笑容有些僵硬,乐平站在元贵妃身后,目光恶狠狠的瞪着陆希和陆言。她从小就讨厌陆氏姐妹,她是宫中最得父皇喜爱的公主,可这种喜爱和她们姐妹两人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身为太子的妹妹,到了十二岁才被父皇册封为公主——只是县公主,而不是郡公主!而陆氏姐妹都是出生就被祖父册封为县主!

而且她的封地乐平,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县罢了,这两人的封地——陆希的安邑,有铁矿、有盐池,陆希的阳城没有盐池,可也有铁矿,都是富得流油的地方,这样的县主比寻常的郡公主都好!更别说她们还有曾大母、大母的补贴,看两人随手拿出逗小九的东西,就知道两人生活是如何的奢靡无度!

乐平一想到这些,眼眶就有些发红,曾大母、大母、祖翁还有父皇都太偏心了!明明她才是皇家公主!她们一个是前朝余孽、一个不过只是长公主之女,凭什么封地比她堂堂金枝玉叶的帝女还好?

陆希、陆言对乐平的瞪视,压根没放在心上,反正她们从小就和乐平不对盘,从小到大,陆言和乐平不知道打过多次架。倒是常山对继女冷颜以待,她明知道阿薇和元尚师定亲了,还给元贵妃难看,是给阿薇使绊子吗?崔太后见女儿那冷脸,暗暗摇头,她这个傻女儿,几十年就不见她长进,她怎么不想想太皇太后还在呢。

陆希不用想,也知道继母的想法,可她丝毫不在意。高皇后是高严同母的嫡亲长姐,也是高家除了高太皇太后外,唯一对高严好的人。在陆希和高严还没认识的时候,高皇后就对陆希很好,后来有了高严一层关系,高皇后对陆希就更好了,陆希当然看不惯她被元贵妃挑衅,太子之母又如何?先不提她儿子能不能从太子顺利升级成皇帝,就算当了皇帝,高皇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嫡母!

陆希对当今圣上谈不上有好感,可也认为他算是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但此人对女人的品位,让陆希实在不敢恭维,他完美的奉行了娶妻娶贤、纳妾纳美的原则,此人的所有小老婆容貌是没话说的,可那个性一个比一个不好形容。

众人陪着小九玩闹了一阵,见时辰差不多了,高太皇太后就让高皇后准备下,大家一起去未央宫,众人听了面面相觑,高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平日几乎从不出未央宫。

哪怕今天是自己的寿诞,崔太后也没想过婆婆会去自己的宫殿,见婆婆如此给自己脸面,崔太后一时受宠若惊,“哪能劳烦大家来回奔波呢!大家若是不嫌弃吵杂,我们早上就在这里吧。”反正寿宴晚上才真正开始,中午之前能来的,都是高阶诰命。

“长乐宫离未央宫能有多远?今天是你大寿,我不让你在我这里胡闹。”高太皇太后的话,大家都掩嘴而笑。高太皇太后半闭着眼睛,悠然想到,人活久了,对前事也就渐渐开看了,再大的疼、再深的恨也都慢慢消磨了。她老了,护不了小辈多久了,崔氏还年轻呢,给她一个面子,也算让她承个情吧。

豫章和高皇后忙出去吩咐宫侍抬来步撵,伺候太皇太后、皇太后去未央宫。在今上未登基前,宫中事务先帝都交给嫡长女,也就豫章长公主管理的,从豫章长公主的封号就可以看出,先帝对这嫡长女有多疼爱了,“豫章长公主”这个封号,是先帝定下的,而不是今上之后加封的,豫章可是有二十一城的大郡,那时候常山长公主的封号还只是高邑公主,高邑是常山郡下属的一个县。

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未央宫的时候,已经有早来的命妇在宫室内等候了。

“太皇太后、太后、皇后,木夫人同崔大娘子、二娘子求见。”崔太后的近身女官上前禀告道。

“让她们进来吧。”崔太后见高氏冲着自己颔首,才吩咐宫女传三人入内。崔陵没有嫡出的子女,庶子女倒有五六七八个,但陆希熟悉的也就崔孟姬一人,她是木夫人常带出来的。

“臣妾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木夫人同崔孟姬、崔二娘给在场诸位品级较高的内命妇行礼,木夫人人如其名,个性木讷,容貌也极为普通,她是崔陵在微寒时娶的妻子,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子嗣,总爱低着头,看上去有些畏缩、小家子气,但并不惹人反感。

高太皇太后笑眯眯的让两人起身,夸了崔孟姬一句:“这是阿陵家的大娘吧?越长越出挑了,难怪皇上都在我面前夸了好几次了。”

“太皇太后过奖了,这孩子也就过得去而已,哪里比得上天家的公主。”木夫人诚惶诚恐的说。木夫人的话,让在场大半公主都拉下来脸,不过一个庶女,凭什么和她们相提并论!不过碍着崔太后的颜面,大家硬生生的忍住了怒气。

崔太后有些头疼的望着木夫人,如果说常山是崔太后人生第一个挫败的话,那木夫人绝对是第二个!崔家没发家前,曾受过木夫人娘家不少恩惠,木夫人之所以不能生孩子,也是先前为了崔家干活太重,伤了身体的缘故。崔家发家后,崔太后和崔陵都没有听旁人的劝告,另娶高门贵女为妻。崔陵纳了不少姬妾,但对发妻还是相当尊敬的,甚至为了让木夫人能适应崔家目前的身份,崔太后还亲自手把手教了她好些年,可这侄媳妇真是人如其名,一根十足十的木头!

陆希凑到了高太皇太后身边,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高太皇太后笑着点头,陆希笑眯眯的对九皇女的乳母说,“我带小九去御花园玩。”

乳母迟疑的望向高皇后,高皇后含笑让身边的女官随两人一起去,陆言见状也瞅着崔太后,崔太后笑道:“都出去玩吧!”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同命妇寒暄,这些小丫头肯定不会感兴趣的。

小公主们欢呼着,一个个的往御花园跑去,急的伺候的宫侍们一个个的在身后追着。倒是陆希慢悠悠的牵着小九的小手,指着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跟小九说话,小九不时的发出几声“咯咯”的傻笑。

小九不会说话的情况,陆希是有亲身经历的,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一大堆丫鬟仆妇簇拥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什么需要的,往往眼神一动,就有人送到手里了,根本不需要说话。她从小身边又没什么同龄人陪伴,对婴儿已经什么时候开始说话,也不清楚。装拙装过头了,还让耶耶以为自己是小傻子,急的他整天把自己抱在怀里,一样样东西指着,一字一句的教她说话。为了这事,她后来引来了一场杀身之祸,陆希目光暗了暗,要不是自己是穿越的,说不定尸体都化成灰了。

“花——”小九指着御花园里的花,含含糊糊的说。

“对,花。”陆希笑着又指了一样东西,教着她说话。

“大娘子,这几天你一直会住在宫里吗?”高皇后身边的女官问陆希道。

“会吧。”今天是二十八日,二十九日晚上就是宫中元旦盛会,她们肯定不会回家,要回家也是一月一日早上回家了。

“那豫章长公主也会一直住在宫中吗?”女官继续追问。

“阿姑不是一直住在宫中吗?”陆希奇怪的问,如果不是了解高皇后的为人,她都以为是高皇后嫌弃姑姑一直住宫中呢。

“不是!”女官也觉得自己的话有歧义,忙解释道:“只是刘将军已经回京好几天了。”

“刘将军是谁?”陆希疑惑的偏头望着女官。

“是豫章长公主的驸马。”女官小声的提醒陆希。

“啊!我都忘了阿姑再嫁人了。”陆希终于想起刘将军是谁了,征北将军刘毅。

女官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同情下刘将军,“三天前,刘女君曾入宫拜见皇后。”女官含蓄的说。刘女君是刘毅前妻留下的女儿,也是豫章长公主抚养大的,她的夫婿是高皇后的堂兄,在高皇后未入宫前,两人私交就很不错,所以才会求到高皇后面前。

“我问问阿姑吧。”陆希微微一笑,没说不答应,也没说答应下来。

“那就劳烦大娘子了。”女官松了一口气,大娘子肯去问就好。豫章长公主对皇后非常和善,当初高皇后初管宫务,豫章非但轻易把宫务大权放手,还手把手的教导高皇后,可要让高皇后去劝豫章回家,高皇后还真不敢。别说是高皇后了,就是崔太后、今上都不敢轻易去惹这个长公主,豫章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嫡女,也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而崔太后之前不过只是个妾罢了,今上更是由长姐教养长大的。整个宫中能劝豫章长公主的也就两人,一个是让豫章尊敬的大母高太皇太后,还有一个就是让豫章疼爱的安邑县主了。

小九精力旺盛,绕着御花园,一会采花、一会去追漂亮的蝴蝶,陆希穿着正经的礼服,当然不好跟着她疯玩,不然一会蓬头乱发就失礼了,就干脆让五六个宫女、小寺人陪着小九玩闹,自己往花园里的四角亭走去,那里视线也好,也能看着小九。

“阿姊。”陆希走到四角亭的时候,那里已经站了一圈人,陆希坐在亭内冲她招手,亭内除了候莹外,只寥寥坐着三名华服少女,余下大部分都坐在亭外下方。

“皎皎。”三名少女,见陆希来了,都起身相迎。

“灵媛、穆清、秋华,你什么时候来的?”陆希含笑问。

“我们都来了有一会了,刚还问阿妩,你去哪里了呢。”同陆希最熟稔的顾秋华上前拉着陆希坐下,“九皇女呢?”顾秋华最喜小孩子,听陆言说九皇女和陆希在一起,见陆希来了就问她九皇女。

“喏,在花园里抓蝴蝶玩呢。”陆希说。

“我——”顾秋华看到肉嘟嘟的双颊跑得通红的九皇女,不由心痒,想去找九皇女玩,却被谢灵媛一把拉住,“你就安分些吧,回头九皇女不理你,你别找我们哭诉!”

谢灵媛的话,让大家都笑了,九皇女非常认人,除了陆希、陆言时常入宫陪她玩的人外,不熟悉的人就算把好东西送到她面前,她都不会理。

顾秋华嘟哝的坐下:“好嘛,你就会泼我冷水。”

王穆清揽过顾秋华,替她出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马上要当九皇女的长嫂了,哪里舍得让你祸害小姑子!”谢灵媛三年前,就是皇家定下的太子妃,只因当时谢灵媛年纪还小,谢家没舍得让女儿这么小就入宫,直到谢灵媛过年后满十五,准备来年三月行过笄礼后就入宫。

谢灵媛知道王穆清有意臊自己,盈盈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吃醋了,上回你要去抓蝴蝶,我就没拦着你,害你被花枝勾破了一条新裙子。”

“哈哈哈——”这下陆希、陆言和顾秋华都笑弯了腰,王穆清恼得的去挠顾秋华,“你这小没良心的,我可是好心帮你!”

“咯咯——好姐姐,我不笑了!”顾秋华怕痒,躲到了陆希身后。

陆希拦着王穆清,“哎呦,别闹了,回头我们裙子都破了!”

陆言听了姐姐的话,背过身,身体微颤,一看就知道在笑。

王穆清哼哼道:“你们就笑话我吧!看我回头不理你们!”

谢灵媛伸手搂着她,“那我们可要食不下饭了!好穆清,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这回吧。”

候莹含笑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她能坐在亭里是因为她有两个姓陆的妹妹,不然她只能坐到外面去的份,她们士族贵女之间的打趣,不是她能插嘴的。

“这里好热闹,灵媛阿姊,你们在聊什么?”清脆脆的声音响起。

陆希等人同时起身,“乐平公主、阳平公主、五皇女、六皇女。”

圣上迄今一共有九位皇女,大公主、二公主已经出嫁,乐平是目前宫中皇女中年纪最长的,排行第三,和五皇女、六皇女都是元贵妃所生。阳平公主是柳婕妤所生,排行第四。圣上的公主,都要年满十二才给封号,说话的是五皇女。

“我们正说着,下午若是有空,就去看马球。”谢灵媛说。

“好啊!我也去!”五皇女拍着手说。

乐平嗔道:“疯丫头。”

这时陆言轻轻的“咦”了一声,“乐平公主,你这条花间裙还真别致,我瞧着起码要二十四破吧?”

花间裙是大宋最近流行的一种新式裙子,每条裙子有若干颜色华丽的布帛精心裁剪而成,此裙穿在身上,修长且极显腰身,一出现就深得大宋贵女的喜爱。但做一条这种裙子,往往好耗费十来匹、甚至是几十匹布帛,且这些整匹布帛往往就裁剪去一段而已,剩下的只能全丢了,极为浪费,故在流行之初就被豫章长公主斥为‘靡费既广,并害女工’。

豫章长公主从来没有做过花间裙,而大宋上层贵妇,即使是高皇后,最奢靡的一条花间裙也就十二破,寻常她不过穿五破裙而已。乐平身上穿的这条裙子,初看为七破,正巧是彩虹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可细看就察觉出不同了,这七彩色中间,还有不少过渡色,拼缝处还用金线点缀了不少珍珠玉片,这种裙子可比寻常的花间裙花费更多。

乐平下巴微抬,“这是阿母给我新作的裙子。”

“这裙子真漂亮!”陆言一反常态的大力夸奖。

“多谢。”乐平有些狐疑,但还是心安理得的接下陆言的夸奖,还假惺惺道,“你若是喜欢,我还有一条没穿过的七破裙,我送你?”

“我现在可穿不了花间裙,乐平公主别笑话我了。”陆言说,她过了年才十一岁,身量还小,怎么可能穿的了这种给成年人做的裙子呢?像花间裙这种裙子,还是年纪再长些的人,穿着更好看,乐平穿着明显有小孩穿大人的衣服,不过陆言可不会点出,她还指着乐平多穿一会呢。

“咯咯——阿母——”九皇女抓到了一只蝴蝶,似乎急着要去向高皇后献宝,冬季原本哪来的蝴蝶,这些蝴蝶还是御花园的巧匠们专门培育出来的,就在崔太后寿诞的时候放出来,给寿诞添些喜气的,许是天冷,这些蝴蝶刚放出来,就恹恹的,才会被九公主一个小孩子抓住。

陆希对顾秋华说:“走,我们去找九皇女玩。”

“好。”顾秋华早就憋不住了,见陆希这么说,连声答应。

陆希对陆言道:“阿妩,你去吗?”

陆言摇头:“我去找大母。”

大宋建都建康,建康士族以侨姓士族和江南本土士族为主,侨姓以王谢袁萧为尊,吴族以顾陆朱张为尊,两者经历了百年的磨合,看似已然融合,但实则泾渭分明,最初之时吴族甚至不屑同王谢联姻,这些从陆希等人的相处就能看出,几人之中,陆希和顾秋华感情好,而谢灵媛则和王穆清更好,至于陆言,她的身份比较尴尬,看似两边都好,其实两面都有些远着她。王穆清会帮陆言说话,也不是为了陆言,而是为了谢灵媛。

这个缘故还要从陆言的身份说起,按说陆言身为常山长公主之女,论身份要比陆希这个前梁皇族后裔要好上许多,崔太后又非常宠爱外孙女,陆言是在宫里长大的,外人对陆言的印象是常山公主女,然后才是陆元澈的女儿。皇家这种宠爱,在抬高陆言地位的同时,也将陆言的身份不知不觉的同陆家划开了。而陆希的母亲萧令仪,出生兰陵萧氏,前梁皇族萧氏在没有称帝之前,也是喧嚣赫赫的顶级大士族,皇位也是天下大乱、外族入侵之际,实打实打出来的,而非如郑氏仗着萧家子嗣单薄、幼帝登基,名为禅让,实则为篡。

当朝皇族郑氏,说是出自荥阳郑氏,实则谁不知道先帝祖上不过军户,后当了山贼,靠抢劫才发的家。郑裕父亲在登上高位后,花了大代价,才并入了荥阳郑氏偏支,等郑裕登基,就直接宣布他们是荥阳郑氏的嫡支,郑氏敢怒不敢言。而且当年郑氏为了登基,斩杀了不少士族,袁氏差点族灭、顾氏损失惨重。萧氏嫡系尽数死光,郑裕只从极远的远房旁支中,过继了一个老实憨厚的农夫,继承萧氏香火。朱氏和张氏,虽和顾、陆并称吴姓,但已没落,皇朝改朝换代,也轮不上他们说话。侨姓中的王谢看似郑氏没下手,可实际上手中权力大减。

陆氏虽然没人死,但陆琉被两代皇帝搁在光禄大夫这一位置上,不上不下,看似极得皇帝宠信,皇帝诏书全是由他书写,其实不过只是皇帝手中的提线木偶。陆氏子嗣单薄,袁氏即使差点族灭,可留下子孙还比陆氏多。萧家、陆家对郑裕都有提携知遇之恩,袁氏嫡子袁安,还是郑裕的外甥女朱法静的夫婿。郑裕不顾当时已有五个月身孕的朱法静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硬是将袁安一房成年男子尽数斩杀。朱法静也因刺激过大,流掉了腹中胎儿,在收敛公爹叔伯丈夫后,一头撞死在丈夫灵前。朱法静是高太皇太后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高太皇太后对郑裕养育之恩大如天,郑裕还能如此狠心,不免让人心寒。

也正是如此,大家对陆言难免有些隔阂,陆言也知道大家对自己的看法,很少真正往陆希她们那个圈子凑,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后宫女眷在后宫中花团锦簇,谈笑风生间勾心斗角,前朝太极殿中气氛却颇为凝重,皇帝的贴身内侍牛静守站在两仪殿前的汉白玉甬道旁,不时的抬头张望,突然他神色一喜,急急的迎上去,“元大人,元少君,你们来了。”

来者有两人,走在前的是一名年约四十五六岁左右、长须儒雅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名约有二十左右的俊美青年,中年男子一见牛静守就笑着拱手,“牛公。”

“陛下在殿中等候两位大人呢。”牛静守屈身迎元昭入内,这位中年男子是尚书左仆射元昭,也是元尚师的父亲,元贵妃的长兄。大宋两代帝皇都没有设中书令,元昭身为尚书左仆射,就是实际上的尚书省的省主。

元昭微笑着点头,借着牛静守帮他掀帘的空隙,悄声问:“牛公,陛下意欲如何?”

牛静守低着头,给元昭引路,“少君,陆大人也在,同陛下多有争执,陆大人执意要去梁州赈灾,陛下不许。”

益州蜀郡治下广都县十七日地动,急报却到了二十日晚才送入建康,朝廷已经紧急调度了一批赈灾米粮过去,可如今已经二十八日,益州刺史、蜀郡太守尚无具体灾情上奏,这让皇帝大怒,也不顾今日是崔太后大寿,早朝之时,便在朝上怒斥群臣。光禄大夫陆琉上奏,愿意前往广都县赈灾,但皇帝坚决不许,陆琉争辩,气得皇帝连朝都没退,就先回宫了。

元昭点头,三人已经步入两仪殿,遂不再言语,径直入了两仪殿的内殿,等宫女替他们掀开软帘的时候,元昭、元尚师两人站定于阶前,“臣元昭、元尚师见驾。”

“子上来了,坐吧。”温和醇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子上是元昭的字,皇帝对心腹近臣一向称呼其字。

元昭又向皇帝下方的陆琉拱手,“陆大人。”

陆琉还礼,“元大人。”

“陆大人。”元尚师随其父见礼后,坐于父亲下后方。

殿内寺人宫女在给四人上了茶水后,无声而快速的退下,只留在牛静守伺候。殿内寂静无声,元昭低着头静候的皇帝吩咐。

“子上,蜀郡地动之事,你怎么看?”皇帝将手中的奏章丢到书案上后,缓声问着元昭。

元昭用眼角偷偷的瞄了当今圣上,只见当今皇帝陛下郑启嘴角含笑,脸上神情柔和,湛黑的双眸甚至还闪着愉悦的光彩!愉悦?元昭眨了眨眼睛,才确定自己真没老眼昏花,他又偷偷瞄了陆琉一眼,陆琉肃容坐于郑启下方,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郑启今年不过三十八岁,正是男人一生最黄金的时期,又继承了崔太后的好相貌,面如冠玉,素色的常服、五梁冠更是增加了他几分儒雅的气质,看起来不像是威严的帝皇,而像是一名风流名士。可若是真因皇帝的相貌,而相信他是无害的小白兔的话,那——就离死也不远了!如果是先帝性情直爽,喜怒皆形于色的话,那么陛下就是心里恨得要把你九族都灭了,脸上还是笑得一派云淡风轻、温文儒雅,当然这对父子还是颇有相同之处的——一样的心狠手辣!

“蜀道山高,道阻且长,古语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况地动之后,栈道尽毁,益州、蜀郡属官迄今尚未上奏,恐尚在疏通栈道。”元昭先是为自己的同僚说了几句好话,“但——”又他复转折,一脸为国为民的担忧状,“栈道修复,应循序渐进,无需修复之初便大肆动工。应派熟知地况、身手灵巧者,先入灾地,早日得知灾民所缺之物,吾等也能早做准备。且臣认为,地动后必有存者,其中应不乏身强力壮者,如能里应外合,则更佳……”

元昭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堆,宛转的赞同圣上所言益州刺史、蜀郡太守有玩忽职守之嫌,他们如果真的有心办事,根本不会把精力放在栈道修复上,而是应该简易的先弄出一条小径,派身手灵巧、了解当地地况的人先进入灾地查明原因,同时再让一些可以走动的灾地幸存者先离开地洞之地。

郑启举起茶盏浅浅的尝了一口,耐心的等着元昭说完,身为一个体恤属下的好皇帝,郑启在面对近臣的时候,总有着绝佳的涵养。近臣,都是国之栋梁,既然是栋梁,便定为才子,有才华的人有点怪僻,还是可以让人忍受的,更别说元昭只是小小的罗嗦一点而已。

“故臣认为陛下当遣天使临广都,督广都赈灾之责,以彰吾王圣德!然冬日地动,虽无疫病之忧,可地动之后必有大寒,且钦天监亦上书,蜀郡目前地动依旧,臣认为天使之职非年少力壮之青年,不可担此大任!”元昭最后一锤定音,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不愧是十年间爬到尚书左仆射位置的人,这等揣摩天意的水平,绝非常人可及,这番言论一出,果然皇帝笑容更和悦了,“子上所言甚是,依汝之见,何人能当此重任?”

元昭捻须微笑,元尚师从父身后起身,跪拜于天子之前,“陛下,臣愿前往!”

“善!”郑启等的就是这句话。

郑启任命元尚师为天使后,元昭父子和陆琉皆起身告退,郑启示意陆琉留下,“元澈与我写封诏书。”

“唯。”陆琉恭声应道,这本是他的职责。

“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彼年灾异屡发,地震山崩,邦之不臧,实在朕躬。每念卿遇灾而亡者,为之怆然,公卿大臣各上封事,极言其故,勿有所讳……”郑启一面不紧不慢的磨墨,一面说着诏书。

陆琉坐于他下方,笔下不停,行云流水的写出了一个个端正隽秀的正楷字,身为专门为郑启书写诏书的大臣,陆琉的字是举朝公认的无人能敌。

郑启挥退了宫侍,亲自给陆琉磨墨。郑启和陆琉皆是养尊处优之人,可陆琉手指修长,指节分明,仿佛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竹,相比之下郑启的手要丑上许多,他的手因常年习武的关系,早就变形,纵然这些年养尊处优、宫务繁忙,他也没有一天拉下骑射。

“元澈,最近身体可有不适?”郑启缓声问道,想起下人传来的回报,忍不住皱眉,从大郎出生之后,他就极少再服用五石散了,可今年以来,他整日酗酒不说,五石散也越服越多,胡闹太过了。

“回陛下,臣并无身体不适。”陆琉放下笔,恭敬的回复。

郑启见他恭敬的模样微微叹息,“此处无外人,元澈何必同朕如此见外呢。”

听着郑启的话,陆琉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当年他和子定都敬他如兄,可最后他杀起子定来也没手软!还有阿鸾、阿凤(前梁武帝子),两人不过只是垂髫幼子,皇位都禅于他们了,他还是不肯放过那两个孩子。当年郑启的骑射还是阿叔(前梁武帝)一手教导的,若是阿叔知道他教出来的学生,把他的孩子都杀光了,也不知道要如何后悔怎么养出一条白眼狼!陆琉思及旧人,心如刀绞,可嘴上还是道:“臣惶恐,陛下礼不可废。”

郑启一出生就被郑裕记到了妻子名下,郑启是豫章和豫章外祖母王氏养大的。郑启和陆琉、萧令仪、袁安、朱法静、常山诸人,年纪相差最多不过六岁,除了常山外,他们五人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时,郑家没有族灭萧袁两家,还没有篡位的时候,郑启就是众人的兄长。身为年纪最长的郑启,从小也不知道给陆琉几人背了多少黑锅,在陆琉心目中,郑启比起可以做他爹的堂兄来说,更像自己兄长,也正是如此,后来郑启的所作所为让陆琉分外无法接受。

“你还讲究礼?”郑启从袖中取出一奏章丢到他面前,“这是什么?”敢在太后寿诞之日,上本参崔陵,也就他有这个胆子了,若不是了解陆琉的脾气,郑启真怀疑这小子是有意气他。

“崔陵私荫流民、抢占民田、横征暴敛,本就该死!”陆琉也不管崔陵是郑启的表弟,也不管今天是崔太后的寿诞,直着脖子同郑启辩解。

郑启听他说的理直气壮,倒是笑了,“你这般行事,让朕如何放心将益州交予你?”亏他不是御史,不然自己迟早被他气死。

“益州?陛下要让微臣当益州刺史?”陆琉不可置信的问,陆琉对蜀郡、益州是有特殊感情的,因为他出仕后第一个官职就是南安县令,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对妻子豪气冲天的许诺,他要当个名垂青史的清官,所以他听说蜀郡出事,才会如此焦急。南安是蜀郡的一个县。

郑启抬手拍了拍陆琉的肩,语重心长道,“乞奴,之前我不让你外放,主要是你太过年少气盛,在建康我总能看顾着你,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老是那么冲动。”

乞奴是陆琉的小名,郑启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喊陆琉这个小名了。无论是私心和还是公事,郑启都不希望陆琉外放做官,以他无法无天的个性,在京都有他和祖母压着,他都能不停的惹祸,到了外地,还不要捅破天了?现在大宋有一半是寒门官员,他要是看不惯和那些官员争执起来,到时候头疼的还是自己。但要让郑启这么看着陆琉消沉下去,也不忍心,总不能真看着这小子自己作死吧?横竖益州离谢芳也不算太远,万一出了什么事,也能让谢芳把他弄回来。谢芳目前是征西将军,统领雍、凉二州,屯驻长安。

郑启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陆琉实在不算是真正的陆家人。陆琉是陆说夫妻年将半百之时才得来的老来子,两人本来早绝了子嗣之望,可突然得了这么一个老来子,哪怕是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了一辈子、早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陆说,第一次抱起幼子的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许是因为袁氏中年产子,陆琉出生后,身体就一直不好,陆说夫妻更是把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视若掌心明珠。

当时陆琉的堂兄陆璋尚未去世,陆璋是陆说、陆详兄弟,精心培养的陆家下任接班人,当时所有人的都认为,陆璋会成为陆说之后,陆家在前梁第五位中书令,同时也是可以让陆氏从十世八公变成十世九公的人。连高傲如郑启,也不得不承认,如果陆璋不死,他们家也不会在武帝暴毙后,短短的七年间,就夺得了皇位。有这么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在,陆说更是对幼子没有任何要求了,只求他能平安长大。

只是英明一世的陆说无论如何都无法料到,被他寄予厚望的陆璋会不到四十就病死,他和妹夫景帝呕心沥血打造的前梁基业,会在他死后短短十来年时间内,被自己亲自选中的堂妹夫改朝换代,而他最疼爱的孩子也一朝从天之骄子狠狠的摔落到泥地里,只剩了一口所谓傲气苟延残喘。

“微臣一定不负陛下厚望!”陆琉得了郑启的许诺,下跪叩谢,身体不能控制的轻颤,没想到自己还有能离开这个地方的机会。

郑启见一下子像是注入了活力的陆琉,心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冷哼一声,漫不经心的问道,“元澈,皎皎年纪也不小了,你有想过她的终生大事吗?”

“皎皎?”陆琉一怔,在陆郎君心目中,自家乖女永远是那个被自己搂在怀里的小娃娃,却没想过女儿已经有十三岁了,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皎皎的终生大事,当然是她自己做主。”陆琉理所当然说。

“你说什么?”郑启以为自己听错了,让陆希自己做主?

“成亲唯一辈子的事情,皎皎又是女孩子,更不能出半点差错,若是她不喜欢,嫁过去她也不开心,那还不如不成亲。”陆琉道。

“那元澈对未来的女婿有什么要求呢?”郑启微笑的问。

陆琉眉头微皱,“起码才貌要和皎皎相当——”

郑启摸着下巴,思忖着这个要求算不算过分,整个大宋找得出长相比陆琉更出色的男子吗?

“要比我更疼皎皎——”

郑启眉头一挑,妻子和女儿能一样吗?他也是父亲,也比不上陆琉疼女儿的程度,“而且我的女婿绝对不许给我有乱七八糟的女人!”

“你就不怕耽搁了皎皎一辈子。”郑启怀疑照着陆琉选婿标准,这辈子别想找到女婿了。

“那就不嫁人好了,反正陆家养的起她。”陆琉无所谓,陆家又不是没不嫁的女儿,他还不希望皎皎嫁人呢,他精心呵护大、没受过委屈的乖宝,要是嫁人后受了委屈怎么办?陆琉和郑启认识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郑启心里的想法,干脆一气拒绝到底。他的女儿,可不是让皇家娶回去糟蹋的!甚至将来还要对一个寒门贱婢行礼,郑启他可没一个嫡子。

郑启摇头,原本他是想让广陵王娶陆希的,可既然陆琉这么说,他也懒得管了,他算不上慈父,可也不忍心让儿子一辈子就一个女人。郑启丝毫不怀疑陆琉的行动力,他绝对能说到做到。

前朝事毕郑启就起身去给生母贺寿,郑启到时候,后宫嫔妃一下兴奋了起来,一个个端正了坐姿,意图表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外命妇都退下了,宋和前梁一样行古礼,君不见臣妻。郑启是个勤政的皇帝,勤政就代表皇帝踏足后宫的时间不是很多,宫里除了皇后和少数几个宠妃外,能见皇帝的时间寥寥无几,难得今天有机会,当然要努力的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

陆希三人被崔太后留下,同公主、皇子们一起上前,给皇帝请安。崔太后欣慰的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一排孙子孙女外孙女,她这辈子能有今天,也满足了。

“大母——”九皇女两条小腿迈开,咚咚利落的跑到了崔太后面前,团起肉鼓鼓的小手,奶声奶气的说,“九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