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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 李碧华 1386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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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迫切问米永祥:

「保大的?还是要小的?」

渴望有个儿子。但他坚决:

「保大的!」

大夫又急道:

「快决定,保大的,以后再要孩子就难了——」

「还是保大的!」

娃娃成了一团无气息的血肉。最后的子嗣。

米永祥心里有数,没敢把这后果告诉芳仪。可芳仪也心里有数。她平静地:

「讨个小的,开枝散叶继后香灯。」

又笑:

「我不会吃妹妹的醋。」

米永祥正色:

「纳妾乱家。而且既聘为妻,当一生一世。也别坑了人家女儿。」

他摇头摆脑:

「宁在天上做只鸟,弗到人家做个小。」

当时纳妾之风炽烈,社会以妻妾之多寡衡量主人贫富贵贱。可米永祥自诩:

「我是以相依相守衡量真心。」

他还轻捏着病榻上她那冰凉的耳珠子,哄她睡。他说: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娇耳』。」

小牛侍候吃着饺子。

他喊他「老师」,因为常上门讨教,读书认字背古文。他拜师的时候,师娘早就不在了,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明白这个「情」字。

米永祥比她大,以为一定是自己早走一步。想不到风华正茂的妻子在那年秋天病逝,临终,脸白如鱼腹,没半点血色。过不了冬更过不了春——而他从此不思第二春。

终生不再娶。果是痴人。

命中无儿无女无家当。心甘情愿自己给自己送终。一早准备好棺材。还幸心愿一步一步的圆了,最后竟有九寸厚!

「上天待我不薄呀。」

——忽地省得:

已逝故人也曾入梦。但久未重逢,这回不是幻觉。平日无事,可以是叙叙旧解解忧,但今日年事已高,病体沉沉,必是阳气渐消,阴风日重,且在冬至纪念之时现身了,他向空中惆怅追问:

「你早已去了,今日找我,莫非预告?我明白了。」

一想就急了。

叮嘱小牛:

「你赶快找寿木孙师傅,请他千万千万把我那加厚的『喜材』催来,说等着就要用了。别耽搁,快奔!」

也是时候了。费尽心思,总不能栽在这一两天。他挣扎下地,翻开箱杠,找出一整套自备寿衣:蓝色宁绸棉袍、红青宁绸马褂、瓜皮小帽、白布棉袜、圆口厚棉鞋,上纳云头圆寿字花纹,称「福字履」……少不了平金头枕脚枕衾单经被,还有打狗棒。都齐了。

「迎来了迎来了!」

孙师傅和挑夫随小牛急风急火气急败坏地抬来棺材。已加厚,上好漆,及时赶至。

「米老师,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放心!」

「以为等不到,急得很,谁知刚刚好。」人说不见棺材不流泪,他却差点喜极而泣。

但吃过饺子喝过原汤,身子暖和,心情平复,回过气来,竟又好转了。

棺材用不上。

因为米永祥死不去。

它又给安置在老屋西边厢房中,拭抹光洁油亮,一尘不染,继续原地候命。

真是造物弄人。

在最想死,一切准备妥当,身心皆无罣碍,只等那终于要来的一刻来临,就连新鬼路过恶狗村,怕被咬,那根白纸扎作的「打狗棒」都已在手边了——米永祥竟有点失望:

「该走的时候不走。」

只得再向空中解释一下:

「芳仪,我的时辰还没到,别怪我,你还是好好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