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这么想?”
他的语意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睿芒,我避过那睿芒,仍淡淡地道:
“皇上,奴婢所说,句句皆出自肺腑。”
“肺腑……”他念着这两个字,止住脚步,道,“朕只想听你说句实话。”
“奴婢对皇上说的话,句句也都是实话。”
实话和假话之间,本就一线之隔,哪怕是假的,倘若强迫自己这么去认为,那么就变成真的了吧。
我一直分不清真假的区别,就如同,年幼时,明明知道,父亲是嫌弃我的,因着母亲的叮咛,我也愿意去相信,澹台谨对我仍是有着父爱的。
这份相信,这份对于谎言的相信,随着深宫的两年,才逐渐瓦崩碎溃。
“你知道吗,朕是天子,亦因此,从朕出生那日开始,就活在谎言之中,纵然,那谎言的初衷是善意的,却生生蹉跎掉,这十年的光阴。待到后来,朕逐渐明白时,有些人,有些事,已不可再得。”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到底是指什么,隐隐,他与我的童年,是有几分相似的,初衷是善意的谎言,临到头,还是要去面对真相揭露时的残忍。
所以,在这一刻,骤然觉得,即便尊傲如他,其实,可能,不过是一千古伤心人。
童年如斯,待到君临天下,又如何呢?
得了天下,所爱的那人,却并不在他身边与之共享,甚至,他为了江山,而不得不去舍弃那一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句话,对于帝王之家,不过,是句笑话。”他的语音骤然转冷,冷冽到,我和他初见时的那晚一样。
“不论景王是否愿意,朕,一定会在本届秀女中,替他指一位侧妃。”
他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难道,他已发现我是景王送进宫中的女子?
侧妃——这两个字却似烙铁一样烫进我的耳中,灼刺的温度让我没有办法忽略它的存在。
我抬起眼眸,正对上他返身望向我的眸华。
那里,明媚若春光的华彩已然消逝。
殿内恢复冷寂的沉默,我们就这样站着,金砖地上的影子延伸处,离得很近,但,我知道,我们的心,还隔得那么的远。
或许,只要彼此愿意后退或者前进一步,这段距离终会缩近。
可,这份缩近,又是否是谁想要的呢?
落红处(1)
这一日,嬴玄忆并未歇息,换上月白洒金的袍子,就去往御书房。
我随侍其旁,他批阅折子时,眉心是蹙紧的,紫毫沾着朱砂落于那折子上时,便是天子之命,便是莫敢不从。
毫虽轻,功甚重,尖如锥兮利如刀。
我研着朱砂红墨,砚台是松花砚。
因南越望族乃至后宫,皆奉迎端砚,古,对于松花砚,我只闻其名声赫赫,却是未曾见过的。
案上的这方砚,杨绿色的玉石雕成双龙戏珠的样式,右上角,绿色渐浓蕴染处,刻着一首诗: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曦,芳时歇。’
低垂的眸华掠过那句诗时,研墨的手稍滞了滞,腕上的银镯清脆地发出叮当声,我忙放下朱砂红墨,躬身间,把那银镯褪下,置于袖笼中,掩去方才的滞怔。
那十二字里,分明隐透着女子的哀怨,而却刻于御用的砚台上。
我拢定心神,静然继续研墨。
因幼时就有习字,在南越后宫每日也以临摹一些诗文打发光阴,所以,圆旋转磨时倒也细润无声。
研墨时,就觉到此砚台的妙处,滑不拒墨,有松烟浮艳,竟丝毫不逊色于端砚。
唇边微浮起不自觉的笑意时,他的紫毫却已搁下。
“你习过字吗?”他看着我研墨的手势,问。
“回皇上的话,奴婢只粗略识得几个字。”
“朕瞧你的样子,实象一个人。”
我一惊,手中的墨块坠砚池中,将研好的红色点墨激起,点点染上他月白洒金的袍袖上,还有我紫色的袖边。
“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我慌忙跪下,手臂又被他扶住:
“朕说过,背上的伤才好,不必跪。”他语音柔和,眸华若水,“但,这罪却不能轻恕。”
“皇上,您罚奴婢扫庭院好了。”我脱口而出,引来他淡淡一笑。
“你,不愿再做御前宫女?”
他问出这句话,带着几许的认真,我扪心自问,答案却是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