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小巷子有穿堂风, 带着飞灰的味道,小汪汪汪叫的时候,不长的尾巴还摆个不停。
显然,说起它喜爱的小主人, 它心里是那么的快活。
“眼睛?”
潘垚好奇, “你小主人的眼睛怎么了?”
“汪呜——”
像被戳到了伤心事一样, 随着一声拉长尾音又稚嫩的汪呜声,小黑狗耷拉下了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尾巴也没精打采地垂在地上, 擦地一样的动了两下。
瞧不到,小主人的眼睛瞧不到。
不过没关系,有它在呢!
以后, 它会一直是小主人的眼睛。
潘垚意外:瞧不到?
是生病了吗?
还是受伤了?
……
因为火灾,解放路这边断了电,路上的灯都熄了, 不过,这个时候因为电压不稳定,供电不足,经常会夜里停电。
城里好一些,乡下地方尤其。
特别是夏日时候,断电更是寻常的事。
解放路断了电, 大家伙倒是没有太在意,打着手电筒忙碌, 家家户户也常备着蜡烛, 这会儿蜡烛点上, 还有几个热心的大爷大娘拿着脸盆拍了拍,嘴里喊道。
“早点睡了,蜡烛也要灭干净, 仔细明火!”
“知道嘞!叔儿婶儿,你们也早点歇着!”
都一条街的街坊邻居,经历了一道救火,大家的心贴得更近了,一团的和乐融融。
……
毛家。
“还好还好,真是老天爷保佑,火灭得快,这一回啊,又是有惊无险。”
“姑,你在干啥?放着放着,我做就成。嗐!哪就要你了?”
毛水萍将搬出的东西重新放回去,转了个眼,就见毛老太弯着腰去提藤箱,怕老太太闪着腰了,她嗔了一句,连忙上前夺过她手中的藤箱。
紧着,毛水萍推着老太走到八仙桌旁,拉出长条凳让她坐下。
“刚刚那是没法子,急着救东西呢,现在不急,您啊,就在一旁歇着吧,喝点热水,今晚烟大,喉咙都被熏干了吧。”
毛老太上了年纪,今晚这么一折腾,也确实是累了。
她坐在长条凳,瘦削的手捶了捶老腰和老腿儿,瞧着侄女儿忙里忙出,又絮叨地关心自己,心里甭提多舒坦了。
别说,老了有这样的小辈作伴,也算是值了。
……
都说破家值万贯,刚刚起火,毛家搬出去的东西也不老少,没一会儿,毛水萍就又忙出了满头的汗。
她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趁着这擦汗的动作,稍稍歇了歇。
“姑,说来也真是怪,最近这段时间,说咱们这条街太平嘛,附近还着了几次火,今天都烧到咱们街来了,说不太平嘛,每一次又都是有惊无险。”
“嘿!还真别说,这火啊,还真的是回回灭得奇怪,说老天保佑,那是一点不夸张,您说——这和今晚是中元节,保家公都回家过节了,有没有什么干系?”
后头那句,毛水萍左右瞧了瞧,做贼一样地压低了声音。
保家公那是谁,说白了就是鬼呀。
说鬼可得小声一点,回头给鬼听到了,那可不得了。
“别乱讲。”
毛老太嘘了一声,耷拉的眼皮还跳了跳。
白天不说人,夜里不说鬼,更何况今天还是中元节。
毛老太以前住过庵堂,知道一些事,虽然瞧不到,不过,那神神鬼鬼的事,它还真是不好说。
不同于毛水萍,毛老太倒是没有纠结着这火究竟是怎么灭的,左右它灭了不是?
老太一下又一下捶着腿,只皱眉想着一件事。
这火,它怎么又烧了起来?
前些日子,街道上才宣传过用电用火安全的。
一个又字,莫名的,毛老太想起了之前时候,街坊邻居魏舒华说的话。
她说,负责解放街拆迁的地产公司,老板不是个厚道人,像是走过江湖,手下很是养了一堆三教九流的闲人,专门干一些不入流、见不得人的事。
念头起,毛老太敲腿的动作停了停。
难道——
好半晌,她颤颤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今晚的烟灰熏的,那双老花眼睛里的水光更盛了。
哀哀的,透着暮气和无力。
有了猜想又怎么样?她们老的老,弱的弱,平头百姓的,怎么和别人争?
地产公司啊!人家后头有人又有钱的!
毛老太心中悲凉。
罢罢,本就准备签字的。
……
毛水萍不知道自家姑姑心里还搁着这样的一件事,她收拾了家里,瞅了瞅挂在堂屋的那一面圆钟,顾不上喝两口水,紧着就要准备第二天做生意要用到的东西。
穷的时候就是这样,连休息一天都是奢侈,是罪过。
磨豆子,煮豆浆,和炸三角糕要用到的面团……
灶房隔壁是个小杂物间,里头搁了煤炭和木柴,还有好一些的黑疙瘩块,也不知道小汪哪里捡回来的,那黑块格外的耐烧,火还旺。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烧起来隐隐有股味道。
毛水萍做的是吃食生意,烧了一个就不敢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呀,那一回烧这黑块,她嘀咕了声怎么有味儿,角落里,小汪的狗眼睛水汪汪的,瞧过去有些可怜兮兮,像是委屈又伤心,还有分羞赧。
……错觉错觉!
一只小奶狗,还知道啥是伤心了?
情感这么丰沛?
……
毛家楼上。
小孩子贪觉,这会儿,毛小萤睡得正沉。
小汪颠颠着脚步,跑到角落里,在那儿搁地上的一块破布上踩了踩,用力滑几下,将脚垫子上的脏东西擦了个干净。
接着,它后肢一个用力,这才跳上了床。
尾巴甩甩,拂过毛小萤的脸蛋。
“汪!”
小萤小萤,醒醒。
小汪叫了一声,轻轻的,声音在喉头呼噜噜。
“府君,你瞧到没,它还知道擦了脚脚再爬床上,真乖真乖,又乖又爱干净。”
潘垚对小祸斗更喜欢了,爱屋及乌,瞧了瞧床铺上的毛小萤,潘垚也喜欢这小祸斗的主人了。
瞧她,将它教得多好呀。
小汪汪呜了一声,末了,它还昂了昂首,显然,它对潘垚的夸赞颇为受用。
玉镜府君拍了下潘垚的脑袋,好笑道,“回去后别在大鱼面前夸,仔细它闹你。”
潘垚连忙噤声。
猫狗不和,这猫妖和祸斗自然也不和,回去后自然得注意,不然,知道她在外头一直夸别人家的狗狗,她家大猫该醋了。
……
“小汪?”
感觉到毛茸茸的触感,毛小萤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
才睁眼,瞅着那灰蒙蒙的眼睛,潘垚和玉镜府君俱是道一声惋惜。
地眼通。
毛小萤这是天生的地眼通。
何为地眼通?民间说的阴阳眼,那便是地眼通。
因着前缘,亦或是五行失衡,一些人从娘胎出来便眼部有疾,瞧不到东西,感知却敏锐,当瞧到带灵性,亦或是阴间之物,脑子中那倒映着视觉的地方便会补上一道朦胧的影子。
有时,朦胧中便瞧到了鬼,这就是地眼通。
通灵的人,有一些便有眼疾,时常戴着一副墨镜,为的便是不想露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小汪,家里来客人了?这是谁呀。”
毛小萤搁了揉眼睛的手,头微微转动,搂着小汪的身子,灰蒙的视线落在前头。
模模糊糊中,她能瞧到两道影子。
一大一小,特别的亮,从她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亮。
这便是光了吗?
和小汪那热乎乎的火又不一样。
像妈妈和姑婆说的白天。
毛小萤盯着前头,贪恋这莹白的亮光,舍不得移开。
潘垚瞧了几眼,恍然,难怪小汪会说它是小主人的眼睛。
地眼通虽然是天生的阴阳眼,无须牛泪,也无须柳条,更无须用埋尸的泥土开天眼,天生便能瞧到阴间之物,不过,它却不是稳定的。
只朦朦胧胧,时而能感知,有时又无知无觉。
因着小汪,毛小萤的感知变得更敏锐了。
“你好,我是小汪的朋友,我叫潘垚。”
潘垚笑着打了声招呼。
毛小萤搂着小汪,有些好奇,瞧了瞧潘垚,又瞧了瞧潘垚旁边的玉镜府君。
两人在她眼中都是一团的光亮,这感觉稀奇极了。
“小萤,我叫毛小萤。”
……
从毛小萤那儿,潘垚知道,小汪是一个下雨的清晨被她捡回来的,那时,天才擦擦亮,毛水萍出摊子早,毛老太身子骨不适,毛水萍早早便带着毛小萤出摊子了。
雨下得很大,落在雨棚上哗啦啦地响,才出生的小奶狗声音含糊又细小,莫名的,毛小萤听到了。
她回头盯着巷子深处,只觉得那儿有道光,红红的光。
在哗啦啦的雨声中,那道光越来越弱,越来越小,呜呜的声音也小了去。
“我拉着妈妈的手走了过去,妈妈还说我听错了,我才没有听错,真的有小汪呢!”
可怜兮兮的一只小奶狗,刚刚才生出来,狗妈妈不知跑哪儿去了,小奶狗被雨浇得稀里哗啦,毛湿哒哒的粘在身上,小鼻子都凉凉的,四肢站都站不稳,可怜可爱极了。
……
毛家二楼。
毛小萤脸贴着小汪,小汪也呜呜叫,拿那毛脸蛋回蹭,两人格外亲昵。
“后来,我就把小汪带回家啦!”
……
虽然惋惜毛小萤的眼睛,不过,这地眼通是她的命数。
告别了小汪和毛小萤,潘垚和玉镜府君走在城市的路上。
喧嚣褪去,周围很是安静,月色沁凉的落下,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走过低矮的古街,脚下的路由青石板变成了水泥,旁边也多了高楼。
夜已深,百货的霓虹灯还亮着。
玉镜府君侧过头,就见各色的光落在潘垚脸上,斑驳,有光亮,也有些许的阴影。
“怎么了?”
“小萤的眼睛——”潘垚闭上眼睛走了一段,视野里是一片的漆黑,片刻后,她睁开了眼睛。
瞧不见,真是件难过的事。
视线所及都是黑夜,漫长的,醒不过来的黑夜。
“府君,我瞧她抱着小汪的时候,借着祸斗,她都能瞧到咱们。”
玉镜府君的目光落在潘垚身上,停留了片刻,有无数的气机纷沓而过。
他若有所思,“刚刚那小姑娘,她有一道师徒的机缘落在盘盘你身上。”
“我?”
潘垚诧异地指了指自己,“难道,她是我的小徒弟?”
才说完,潘垚就摇了摇头。
“不对不对,要是我和她有师徒机缘,我不可能没有感觉的。”
在风水一行里,有一句话叫做算人莫算己,算己死无疑,潘垚虽然算不来自己的运道,不过,这师徒的缘分,在相遇那一刻,理应有所感觉。
对于毛小萤,潘垚惋惜她瞧不到,却没有这道感觉。
“府君,这是怎么回事?”
潘垚扯了扯玉镜府君的袖袍,十分好奇。
气机一闪而过,朦胧能见一团窝窝的黑,隐约像是一口锅,里头搁了个大饭勺。
玉镜府君想了想,想起了今夜初来解放路时,潘垚布施饿死鬼的那口大锅。
心神一动,心中有了猜想。
他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走,清风徐来,宽袖盈风,隐隐能见上头的雷云纹有绽绽光华。
“这件事啊,等你遇到了,自然便知晓,不急。”
竟然和她卖起了关子!
潘垚气闷地鼓了鼓气。
果然是石头做的公鸡仙人,小气死啦!
玉镜府君回头,“你刚刚是不是在嘀咕我?”
“才没有。”
“真没有?”
“没有!你听着我说话了?没有没有,我就没动嘴呢。”
玉镜府君瞥了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潘垚一眼。
啧,瞧这心虚模样,铁定是在心里说了!
“小鬼头!”
……
夜渐深,虚空有马儿奔跑的声音,只听马蹄得哒,白马神骏,鬃毛飞扬。
潘垚高坐马上,腰间别着一素色荷包。
白马不知疲倦,跑了A市和C市的许多条街,所过之处,拘了好几个年轻小伙子,好一些都是理着板寸头,胳膊上纹着青龙白虎,一副悍匪打手的模样。
符光一闪,也不管他们瞧见凭空出现的白马而惊惧的神情,个个变小,紧着被丢到荷包之中。
渐渐地,再打开荷包时,里头有哭嚎的声音传出。
高马上,潘垚满意地点头。
不错不错,她和秦将军有一样的气势呢!
最后,依着赵大飞给的情报,潘垚去了那地产公司老板小老婆的小舅子家,不远,就在A市祁山山脚下的一座别墅里。
别墅被收拾得舒适又不失气派,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人家,这是被派着来开拓市场,准备常驻A市了。
去的时候,人只穿着一条大裤衩睡觉,潘垚骂了声不害臊,搜罗了屋子里的证据,翻出了大铁锅,在这还发懵,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的小舅子面前,表演了一长串的小人下油锅戏码。
油锅的威力十足,最下头的赵大飞和猴子叫得最大声,最凄惨。
潘垚:……
叫这么大声做啥呀,明明都不烫。
这是潘垚在马戏团学的戏码,喷火火都不烫,瞧过去是油锅沸腾,那沸点只三十多度,是适合入口的温开水温度。
她是文明人,知法懂法,还守法。
私刑要不得。
顶多、顶多算吓唬人!
绝对绝对不是犯罪!
……
第153
“啊啊啊!”
赵大飞和猴子叫得凄惨无比, 伴随其中,还有倒抽气的嘶哈声。
潘垚拎着小人串的动作一顿,探头多瞧了几下。
入目是最下头那两个小人, 他们较之其他人更为红彤彤的皮肤。
潘垚恍然了。
对哦, 赵大飞和猴子被小汪烧了一层皮去, 这下油锅, 对这两家伙来讲,甭管油锅是滚油还是温水,沾在皮上, 那都是酷刑。
她都给忘记了。
潘垚皱巴了下脸。
良心, 有一点点痛。
不过, 这点痛算什么?不要紧!她还能承受!
“咳,”潘垚清了清嗓子,声音放沉,将小人串继续往油锅里搁了搁。
“刺啦刺啦, 刺啦刺啦——”
油锅像是入了一粒水花,油花沸腾, 咕噜噜又刺啦啦地冒着绵密的大泡。
“瞧清楚了没?这都你派出去烧街的, 要还不老实交代了你姐夫的地址,再将你们做的恶事交代, 你也是这个下场。”
丁胜利震惊着眼睛, 脚步往后退了一步。
“啪!”
他重重地摔了自己一巴掌, 末了,手抚着那立马浮起巴掌印的脸颊, 怔楞发傻了。
丁胜利不禁喃喃自语。
“不是梦,会痛,我不是在做噩梦。”
既然不是在做噩梦, 那这又是什么?
丁胜利看着屋里凭空的油锅,一个个变成小人样的小弟,只见他们个个手串脚,脚串手,一长串的被搁到滚油中,下锅油炸,提起,再下锅……哀嚎不停,层起彼伏。
“救命,救命啊——”
“胜利哥,救救我,胜利哥——”
“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胜利哥救我。”
除了赵大飞和猴子,其它人叫得也凄惨大声。
倒不是疼的,这会儿,他们都没察觉到,烫着自己的油锅虽然刺啦刺啦的响,却一点也不烫。
被人变小,手脚被捆扎在一起,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命运被他人左右,而他们只能绝望地哭嚎,生死身家系在他人身上。
这种感觉——
真是糟糕透了!
这一刻,他们的面容和被他们烧了房子,望着火光,在远处的街道上跪下,绝望又无助哭嚎的脸重合。
抑或是引着沾赌、沾赌,最后抖着手,闭上眼睛囫囵签字,最后笔一丢,瘫坐在地的影子重合。
不论是绝望,还是悔不当初,油锅里的小人串中都有。
丁胜利踉跄地往后退,摔在了西洋凳上,和凳子一起摔到了地上,他的目光盯着那团瞧不到面容的光亮,惊恐又慌张。
这是什么?
下、下油锅?
……报应!
这是报应啊!
“鬼差饶命,鬼差饶命。”
丁胜利翻了个身,连连叩头祈命,“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不消片刻,潘垚得了方姓大老板的住宅地址。
“方在坤。”
潘垚重复了一声。
“对对,是我表姐夫。”
丁胜利满头的冷汗,跪着,眼睛瞧着地板,不敢多看那铁锅,身子抖个不停。
“鬼差大人,让我将功折罪,我是他小舅子,是他自己人,我知道的事情多,作证,我能作证。”
丁胜利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用处,争取宽大处理,就怕自己也被下了油锅。
潘垚没有表态,将一长串明显泡得脸蛋白皙又晕红的小人串提拉起来,打开腰间的素荷包,一股脑地丢了进去。
可不敢再泡了,手指头都要泡出褶子了。
赵大飞和猴子被折腾得不轻,怕出了人命,灵炁漾过,稍稍给治了治。
潘垚:哼,真是占她大便宜了!
视线一转,潘垚目光落在丁胜利身上。
丁胜利惊恐摇头,不不——不!
一道符光袭过,丁胜利只觉得一切在放大,天旋地转,下一刻,周围一片的漆黑,他脚踩在地上绵软不平。
那是荷包里的世界。
……
“好了,再抓一个大老板,这事就大功告成了。”
潘垚扎了扎荷包,重新挂回腰间。
大铁锅也不能丢,这可是她今晚花了三张大团结买的,宝贝着呢。
里头的水倒了,刷上两遍,确定干净了,这才手拂过,收到了芥子空间。
……
很快,虚空处又有马蹄声,只见四蹄犇犇,鬃毛飞扬,只马尾巴处是微微下垂的。
马背上,一身白裙的小姑娘拉着缰绳,乌发扎了一条辫子,随着马儿跳跃奔驰,白色的衣袍迎风猎猎。
风吹拂过她鬓角的碎发,天边有一道鱼肚白,晨光由远及近,徐徐铺开,最后落在那身白裙上。
只见她眉眼发梢间有一层淡淡的金。
极耀眼。
……
“你是方在坤?”
“谁?”
不愧是走东闯北,风里雨里走过,心狠手辣做大老板的,听到屋子里多了道声音,本就睡得不沉的方在坤睁眼。
如鹰似虎,锐利凶悍。
一边喝问,另一边,他手边的动作也不慢,紧着就向枕头底下探去。
“出来!”
潘垚瞧了瞧。
嗬!
好家伙,居然还有手、枪!
也是,现在还没有进行全面又严格的禁枪,本就游走在灰暗地带,养着好一些打手,烧街、涉赌、涉黄……啥坏事都干,手中有一把枪,好像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潘垚数落自己少见多怪,还是见识太少!
人这大老板,他可是瞧着寿衣都想穿的贪心鬼呢!
……
方在坤赤脚踩在地上,手持枪支,目光如鹰地警戒着四周。
不是错觉。
他方才分明听到有人说话了。
倏忽的,方在坤的目光不经意地瞄过手中的枪,瞳孔紧缩。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何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这枪的枪口,它竟然扭了个方向,这会儿正指着自己。
“怎、怎么会?”
饶是和生死擦肩过数次的方在坤,他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抖了抖,拿不稳这变了形的枪支。
“这枪、这枪怎么变形了?”
“不单单是枪变形了,接着啊,你也得变形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还带着笑意,细听,里头还带着几分促狭。
谁——
声音还没从喉咙里出来,方在坤见到了一道光,接着,他的脖子好似被什么掐起,天旋地转,落入了大张口的黑暗中。
耳朵边是哭嚎哀叫声,个个都是男子,扯着嗓子破音像鸭子。
“救命啊,救命啊——”丁胜利哭叫,拼命地去拍不平又绵软的地面,“放我出去,我什么都说了,放我出去——”
“胜利?”
方在坤皱眉,“是胜利?”
丁胜利僵了一下,“姐、姐夫?”
方在坤积威甚重,丁胜利都结巴了。
听到这一声姐夫,其他哀嚎惨叫的几个男子也俱是一静。
老板?
是大老板?
方在坤急怒,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丁胜利结结巴巴,该怎么说呢?
说自己没顶住鬼差烧油锅的压力,将姐夫供出来了?
这么快就把姐夫抓来了吗?不愧是鬼差。
“发愣做什么?你倒是快说!”
暴喝声起,方在坤怒喝,带着上位者的气势。
这时,漆黑的空间里有一道声音传来,方在坤仰头四处看,“是谁?你到底是谁?”
方在坤认出来了,这是方才抓他进来的那道声音。
潘垚笑道:“小丁哥,多谢你啦,要不是你告诉我方老板在哪里,我还没这么快找着他呢。”
“是你背叛我!”
方在坤一下就想起来了,刚刚进来时,丁胜利嘴里就喊着他什么都说了。
顺着方才丁胜利声音的方向,方在坤扑了过去,直接上手掐住丁胜利,眼睛发红。
“你都说了什么?兔崽子!你都说了什么?”
“蠢货!蠢货!”
……
听着里头这便宜姐夫和便宜小舅子也闹了起来,潘垚这才满意。
不枉她捏着鼻子喊一声小丁哥呢。
电视里都演了,富贵人家家里都有修暗柜,里头搁着一些见不得人的记录,受贿收贿,雇人行凶……
别瞧都是一条船上亲亲热热的,要是没留个后手把柄,半路上被丢下船都不知道。
潘垚寻了证据,正要离开将这些都送去警察局和报社时,听到脚步声。
她回过头,就见门口处站了个年轻的女子。
女子生得极好,蓬松卷曲的发,远山眉下一双含情眸,瑶鼻粉腮,唇不点而朱,小巧精致。
只见她穿着简单的宽松长裤,黑色小吊带,外披薄薄的白色针织衣,亭亭袅袅,眉头微蹙,带着一股弱质女子的风流。
……
芭蕉村。
乡下的清晨极美,空气清凌凌的,还带着昨夜落下的水汽,露珠凝聚在树梢和草丛叶间,一个滚动,落入泥土。
放眼看去,绿意更甚。
晨起的农人忙碌,老牛慢悠悠地在田埂上走过,只见炊烟袅袅,叫了一晚上的蝉有些累,这会儿正歇着,给鸟儿腾出欢唱的舞台。
处处宁静,就连妈妈埋怨小孩吃饭慢吞吞的声音,都带着几分亲昵和祥和。
元神归位,潘垚略略歇了歇,只觉得自己好像才闭眼,就又睁开眼睛,开始新的一天了。
身体不累,心里有些累。
熬夜要不得。
今天吃粥,只白米煮的,米粒绽开花,汤汁浓稠,米香浓郁,还带着一股柴火的清香。
只一碗,清清淡淡,添上妈妈酱的小菜瓜,别提多暖胃多舒坦了。
再又听到潘垚打哈哈的时候,周爱红嗔了一眼,没好气地数落。
“就爱玩!疯玩!也不知道瞧瞧时间,好歹回来睡一会儿!”
“我不困。”
潘垚嘴硬,身体睡了,那就不算熬夜。
“你呀,不困就别打哈哈。”
周爱红踩了板凳,解了厨房吊得高高的竹篮子,从里头拿了肉松。
这时候鼠患严重,尤其是乡下地方,老鼠的鼻子灵得很,贼能偷家,因此,家家户户都会将吃的东西吊起来,防止老鼠偷咬。
周爱红装了大半碗的肉松出来,推到潘垚面前。
“快吃,吃饱后再去睡一会儿,左右放假不上学,家里也没你要忙的事。”
“妈妈最好了。”
潘垚嘿嘿一笑。
今天白天,她还不能睡,警察局还没去呢,好几口的人都在她荷包里关着,这会儿正挨着饿。
“本来一早就要送去警察局的,这件事也就了了。”
杀人放火,自然是进派出所,她才不会越俎代庖。
不过——
“那时,离开方家的时候,我瞧到了方在坤的小老婆……不不,其实,她就不是他小老婆,人玉如姐姐就不是自愿的。”
受害者,那是受害者!
周爱红诧异,“不是说,那啥叫丁胜利的,在咱们市坐镇的那个,他是大老板的小舅子吗?”
一旁,潘三金也听得入神,饭都扒完了,还舍不得踩着自行车去龙舟厂上班。
什么,这不是自愿的?
那兄弟还不得打上门去?
还真给人当小舅子啊,一路提拔,住了大别墅,现在还在他们市里坐镇,主持着大项目。
烧解放街的大项目!
想到解放街差点被烧,他们家盘盘的小店也差点被烧没了,潘三金也是一阵气恼。
一会儿得给盘盘说一声,关着就关着,饿肚子一两天也不要紧,还能清清肠。
这一个个心怀鬼胎的恶人,那肚子脏着呢。
潘垚点头,“恩,玉如姐和丁胜利也不是姐弟,两人只是同乡,她跟着出来打工,被丁胜利送给了方在坤。”
说到这里,潘垚眼里有同情之色。
那时,方在坤几人见了她,都以为自己是鬼差,是罗刹,只丁玉如愣了愣,随即那双含情中有泪光莹莹,跪下求潘垚救她。
能得自由,便是恶鬼又如何。
看着朦朦胧胧只一道影子的潘垚,正好又是中元百鬼夜游刚过时候,丁玉如心中不惧,甚至有道悲凉。
要是——
要是被鬼收了,那倒也好。
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只是怕疼,不敢自己轻贱。
“我都瞧到了,她脚上箍着铁环,好大两个,又重又沉,腿上都磨破皮了。”
简直是结痂了又破皮,然后又结痂……反反复复地伤。
没长出蛆虫,是因为好歹上了药。
周爱红和潘三金两人听了,心中都泛凉。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了。”
放火烧街不够,竟然还有拐了自己村子里的姑娘!
周爱红看着潘垚,眼里都是心疼,“是不是吓着了?”
潘三金也担心,可不是得吓着了,他家盘盘还这样小,晚上只是出去玩,就碰到了这些糟心的事。又是放火烧街,又是拐卖人禁锢的。
他们听了这恶事,心都是揪着的。
是,他知道他家盘盘跟着府君修行,是有大造化,大本事的人。
可也正因为这样,她见到的恶事也多。
潘三金想了想过往的那些事,还叹了口气,人啊,真是奇怪,明明一日三餐便能饱肚,只住一间房,睡一张床,偏偏要贪心。
为财,为权,什么都能舍,祖孙情,母女亲缘,朋友,良心……通通能抛了。
潘三金看着潘垚,心疼得不行。
他家盘盘瞅着了,会不会心里落下阴影啊。
潘垚心中一阵感动,“妈妈爸爸,我没事,真没事,你们别担心我呀。”
这个时候是真的混乱,像丁玉如那样长得漂亮的姑娘出门打工,结果丢了,这样的事有很多,多数还是老乡和亲人干的。
回来时候,玉镜府君也担心,问了潘垚一声怕不怕,失不失望。
人性是这样的复杂。
潘垚:失望自然是有,可希望也还有。
起码,这些事以后在慢慢的变少。
从冠冕堂皇,转为了暗地。
不曾杜绝,但我们都在努力的杜绝。
……
第154
因着一场火, 解放街的街坊邻居都没有睡好觉,就是下半夜了,火灭了, 大家睡得也不踏实, 就怕哪个地方死灰复燃,亦或是夜里停电,点了蜡烛,一个不小心又烧了起来。
睡不好, 第二日索性起得便早一些。
人都不是傻的, 不单单毛老太想到了拆迁的事,其他人家家里, 一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也沉默。
“唉,夜长梦多, 我看还是把字签了吧。”
大爷叹了口气,眼睛瞅过自己这住了几十年的家,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舍。
屋子里还遭乱乱,那是昨夜抢火抢灾时搬动的东西。
“是啊,早签早了。”
大娘附和,她盛了一碗粥,心思不在上头,盛得多了, 搁碗边沿的手还给烫了一下。
“为啥?”
做儿子儿媳的暗喜。
要住新房住高楼了,谁不高兴呀。
“爸、妈, 你们之前不是说再等等吗?”
当然, 家里老人之前反对太甚,他们也不好露出太明显的笑模样,不太好看!
饭桌下, 小夫妻两个你掐掐我的手,我扭扭你的腿儿,疼了两下,这才压抑住要住新房子的快活。
大爷、大娘:……
两人同时摇头。
小年轻哟,没经过事,真是啥都表现在脸上,看事情也只瞧了表面。
真是让人瞧了就想道一声憨憨,蠢着啊——
“不签不行,只怕啊,昨天这场火只是开始,接下来这段日子,咱们这儿的火灾不会少。”
儿子儿媳待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后,瞪圆了眼睛,扒饭的筷子也不动了。
“不——不会吧。”
严打才过去几年啊?
这就有人胆子这样大,逼着人拆迁了?
“不会?”
大爷哼气了一声,“你瞧着吧,借口都有着,天气热,哪个地方电线线路漏电,又或是谁家用火用电不小心。”
可能会抓到放火的人,但是,人家的借口只会是不小心,事情只会在小弟那儿便停住。
人大老板有钱。有钱,多的是有人想将命卖过去,顶个罪,坐个牢,过几年再出来,背靠着有钱的老板,何愁生计难寻。
那些打手不怕自己进去,只怕没个机会向老板表忠心。
……
这样的对话在解放街好几家的饭桌上发生。
用过饭后,择日不如撞日,几户人家的户主都朝着平江路走去,地产公司在A市的办事处在那儿。
路上,几个老人瞧着对方的面孔,俱是叹了口气,也没多寒暄。
平江路不远,和解放路也就隔了两条街,抄个近道,走个半个小时也就到了。
这时候的人都特别能走,五六十岁的大爷大娘也一样。
才走近,就发现这办事处的门竟然关着。
“奇怪,今天周几来着?出门太急,挂历都忘瞧了。”
“周三,今天周三,就是周日这儿也开门的。”
“……”
几人在大门口走了几圈,又敲了敲门,确定里头真没人了,这才死心地离开。
“成吧,好事多磨,我就明儿再来。”
一个颇为硬朗的大爷苦笑了下,还给自己讨了个口彩。
三三两两的人散了。
大家只想着回头再来,哪里想到,第二日来,门关着,第三日来,门还关着……
皱着眉头等啊等,竟然等来了个报纸。
“瞧瞧瞧瞧,这说的是咱解放路这边的拆迁吧。”
有看报纸习惯的大爷抓着报纸便来到榕树下,那儿有好一些的老街坊,抻手抻脚的,提着鸟笼子遛鸟的,打毛线择菜的……都有。
“虽然上面用了化名,不过我一瞧,心里就知道,这保准是咱们这条街的事儿!”
“我瞧瞧,我瞧瞧。”
三三两两的人聚了过去,眯着老花眼瞧报纸上的小字。
待瞧清楚后,一拍大腿儿,“嘿!还真是咱解放街的事。”
“说的啥,说的啥?”
旁边的人着急。
“龟孙子,那火真是那地产公司老板放的,报纸上头说了,老板姓方,被抓起来了,现在负责拆迁的公司得换一个!”
一张报纸被好些人传阅,上过扫盲班,老人家也是识字的,一通看下来,各个骂这方老板不做人。
瞧瞧,在C市时候,除了放火,竟然还会引着人赌博,最后,有的人家欠了赌债,拆迁款都赌没了。
这是逼着人家破人亡啊。
“各位老哥哥老姐姐在说啥,这么热闹。”
这时,一道男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是三金来了。”
众人回头,认出来人。
潘三金来过解放路几回,说了几次话,大家吃了几个他家的西瓜,那就都是熟人。
大爷大娘热情地招呼,指着报纸将事情和潘三金说了说。
“心坏着呢,赌博这东西沾上了,那是一辈子的事。”
一位姓白的大爷颇为感慨,“别瞧那会儿将拆迁款输进去了,心里难受痛苦想找死,等以后有钱了,照样还会再赌!”
“这是心瘾,剁手剁脚都戒不掉。”
潘三金点头:“是这个理儿。”
旁人也心有戚戚,互相瞧了瞧,心中暗下决定,回头新公司来拆迁了,条件可以,他们就把字签了。
不过,宅子和拆迁款还是落在自己身上为好,这样比较稳妥。
“崽卖爷田不心疼,我家那大儿子,前两天还盘算着,说是要拿钱去做大生意。大生意那么好做的?”
魏舒华啐了一声。
“不管不管,我还是都拿房子,稳妥!别到时大生意没做成,把家也捣鼓没了。”
都还是小年轻,做事还不牢靠呢。
视线一转,瞅着在树荫下头的小姑娘,魏舒华眼睛有些意外。
“三金,你家闺女儿也来啦?”
潘三金:“对,正好放暑假,来城里就带了她,对了,魏大姐,我今儿带了一些瓜,你瞅着看看,要不要买几个?”
“要的要的。”
魏舒华连忙应下,“你给我挑两个,上次你给我挑的就特别甜,又甜又沙,吃下去老消暑了。”
潘垚戴了顶草帽,这会儿正站在树荫底下,她面前一板车的西瓜。
芭蕉村水土好,种出来的瓜特别甜,今年夏天热,西瓜得了个大丰收,村子里有几户人家都有种了瓜,各个家里的孩子都敞开了肚皮吃。
上一次时候,潘三金分了几个瓜给解放街的街坊邻居,还被追着问卖不卖。
这不,这次进城,他就特意多带了一些。
左右有潘垚在,带着这些瓜也不累,快到地儿了,找个隐蔽没人的地方,放出板车和西瓜,推着车走一段路,就来到了解放街。
解放街的榕树这一处人多,城里人还不差钱,只要东西新鲜,大家都愿意捧场,个个提着网兜,买了一个两个回去。
瓜没开就不容易坏,放得住。
瞧着潘垚利索地称秤,利索地报价钱,抹零找散票,大爷大娘稀罕得不行。
“这丫头灵,算钱真快。”
“长得也好,三金啊,你这是好福分啊。”
潘垚笑得腼腆。
潘三金乐呵得见牙不见眼,“是是,享闺女儿福气了,您慢走,好吃下次再来买。”
又送走了个大娘,潘垚摸了摸口袋,婆婆阿公就是实在,买了瓜还送东西给她,这不,她收获了一口袋的零食,有糖果也有果干杏脯。
“爸,说啥下次再来买呀,咱们家的瓜都快卖完了。”
潘垚急眼,还得留一些自己吃呢,别的不说,顾菟那也是个贪嘴的呱。
潘三金:“不急不急,咱们家的瓜不多,村子里的瓜不少啊。”
经了今儿这一遭,潘三金一下就悟了生意经,就跟收蛋卖蛋一样,他也可以收了村子里的西瓜,紧着来城里贩卖。
这样,村子里的乡亲赚到钱,城里的街坊也吃到瓜,他还能赚一笔,岂不三全其美?
“盘盘,你可得跟着爸一起卖瓜。”
潘三金瞅着潘垚,可怜兮兮模样,“你要是不来,爸可整不了这么多瓜。”
潘垚欣然应下,“好呀,我喜欢和爸爸出来卖西瓜。”
“好闺女儿!”
“爸爸才好。”
两人互捧了几句,潘垚拿出个网兜,央着潘三金挑出一个甜的装上。
潘三金拿食指在板车上的西瓜上扣扣了几下,拍了其中一个。
“这个甜。”
他教潘垚挑瓜,“喏,得挑瓜脐小的,条纹清晰,声音也要脆的,这样的瓜保准甜,熟得正正好!”
“好嘞!我记住了。”
潘垚兜了个西瓜。
“这是去哪儿?”
潘三金问。
“我去瞧瞧小汪,也请小萤尝尝咱们家的西瓜。”
潘三金知道小萤这名字,他家盘盘说了,天生阴阳眼的那小姑娘,也因为这个,眼睛瞧不到东西。
“去吧去吧,多耍耍,不急着回来,爸爸在这儿再卖一会儿瓜。”
挥别了潘三金,潘垚踩着石板路往胡同里头走去。
……
“小萤在吗?”
叩叩叩三下,木门被敲响,潘垚站在门外朝里头探头看去。
“是谁——”毛老太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尘,听到动静走了过来,瞧到来人,老花眼睛眯了眯,“欸,你是三金家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潘垚,婆婆好,我叫潘垚。”
潘垚笑着打了声招呼,“我来找小萤玩。”
毛老太颇为意外,她家小萤因着眼睛瞧不到,天天不是跟着水萍就是跟着她,她怎么没听水萍提过,小萤交新朋友了?
“汪汪汪!”
这时,楼道上传来一阵狗叫声,尤其兴奋。
潘垚也兴奋:“小汪!”
“汪汪!”
小主人,是潘垚,快点快点——不不,还是慢一点儿。
潘垚听着好笑,瞧着楼道处那条小黑狗急得绕着自己尾巴转,末了,想起毛小萤的眼睛,急急又汪汪的叫她慢一些。
它不再绕圈,只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潘垚,短短细细的尾巴摇个不停。
毛小萤摸着楼梯下来,侧着耳朵听去。
“姑婆,是谁呀,小汪叫得好大声。”
“潘垚,小萤认得不?街头常农食杂店的屋主就是她家的。”
“潘垚姐姐!”
毛小萤也开心,“你来瞧我啦?”
“对呀,我跟着爸爸来的,给你带个瓜吃。”
潘垚将抱在怀里的大西瓜拍了拍,西瓜发出砰砰脆响。
毛老太笑得眯了眼睛:“欸欸,人来玩就好了,这么客气作甚,还带了西瓜。”
潘垚:“不打紧,我们自己家种的,一个藤上长好几个呢,不费钱。”
听着潘垚这么说,毛老太也不多推辞,想着等小姑娘走的时候,自家也让她带点什么走。
礼尚往来嘛,也不用多贵重,就一个心意。
……
西瓜被切开,露出里头鲜红的瓜瓤,一粒粒西瓜子嵌在其中,瓜瓤是沙沙的,瓜皮薄脆,还未尝,就闻到一股沁甜的滋味。
和以后被催熟的瓜不一样,这西瓜有着西瓜的味道,甜却不腻,清凌凌的,消暑生津。
毛老太识货,“这瓜好种的好!”
“我们村子的地适合种瓜,我爸爸自己种的,饲养的也精细,都不怎么打药的!”
潘垚卖瓜,自卖自夸。
……
外面蝉儿鸣叫,几人吃着瓜,就连小汪面前都有一大块。
“妈妈也要吃。”
毛小萤细声细气。
“留着了留着了。”
毛老太摸了摸毛小萤细细软软的发,老花眼柔和,“给妈妈留了一半了,这一半咱们先吃,你也不敢吃太多,西瓜凉,仔细吃多了肚子不舒服。”
“知道了。”
家里有客人,毛老太去厨房,准备冲一份蛋茶待客,留潘垚、毛小萤和小汪在堂屋。
潘垚瞅了瞅吃瓜吃得正欢的小汪,又瞅了瞅毛小萤,手托着腮帮子,沉思道。
师徒机缘——
她该怎么给小萤找个师父呢?
又是什么样子的师父?
另一边,又呼噜噜地吃了两块瓜的小汪,突然,它动作一顿,毛脸痛苦地皱巴了下,“汪呜——”
紧着,四肢颠颠,尾巴夹着往隔壁杂物小间跑去。
“小汪——”毛小萤有些不放心,“小汪的声音有些不对。”
“没事没事,我去瞧瞧。”
潘垚安抚下毛小萤,让她继续坐下,抬脚跟上了小汪。
确实好像是有些不妥。
为什么要夹着尾巴跑呢?细看,后两条腿好像还有些别扭,跑起来还像麻花一样扭捏。
才到门口,潘垚就定住了脚步。
只听里头长长地“噗”了一声,小汪舒坦又轻快地汪了一小下,干脆利落。
在它身子下,那儿有好几块的黑疙瘩。
潘垚:……
小汪咬着一块细木头,将黑疙瘩扒拉到一边,凑成一堆,那儿堆着好一些的黑疙瘩。
“小汪,你又哪里捡这些黑疙瘩回来了?”
毛水萍收摊回来,才到家就见小汪又咬着木头扒拉黑疙瘩,瞅着好像又多了个小堆的黑疙瘩,她都没脾气了。
“不能烧,上次都和你说了,这东西烧起来有味儿,咱们不烧。乖,下回不捡了。”
小汪委屈,“汪汪汪,汪汪汪!”
它不窜稀才能拉这黑疙瘩,是火,它们都是火!好烧的,不能浪费。
而且、而且、不、不臭的呀!
只潘垚一人听明白了汪汪话里的意思。
潘垚:……
小汪,它在她眼里再也不是上床会擦脚脚的小狗狗了。
它、它是会玩便便的小狗!
……
第155
毛水萍搁了推车, 将上头的家什搬下来,视线一转,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潘垚。
她有些眼生, 迟疑了一下,多瞧几眼, 还是觉得自己不认得这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好, 之前要是见过, 她一定记得。
“阿妹,你是——”
潘垚回过神,连忙打了声招呼,“阿姨好,我叫潘垚, 是小汪和小萤的好朋友。”
本来还在垂头丧气的小黑狗听到这话, 当即眼睛一亮。
只见它毛脸蛋一昂,欢快地摇着尾巴, 振作起了精神, 超大声地应了一声。
“汪!”
对, 好朋友!
“是呀, 咱们是好朋友呢。”
潘垚蹲地摸了摸昂头的小汪,笑着应道。
她悄咪咪地将小汪拨动黑疙瘩的细木头踢远。
虽然是玩便便的小狗, 可它还会咬木头拨动呀,勉勉强强的, 也、也算爱干净啦!
她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就不能相互嫌弃, 得包容!
潘垚拉着小汪的手手脚脚检查了一通,见是干净的,这才用力地薅了薅它蓬松的黑毛, 好气又好笑。
“小家伙!”
……
“是小萤的朋友啊,快快,到屋子里去玩,这儿太阳晒。”
毛水萍笑着招呼。
她转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个大海碗,里头搁着早上没有卖完的早食,有三角糕,酥炸麻团,酥油饼,炸素丸……
油炸的面食就是香,便是放凉了也好吃,潘垚吃了几个,尤其喜欢那炸素丸。
咬下一口,外酥里嫩,面团有筋道,带着鸡蛋的香气,萝卜丝和土豆丝的香气夹杂其中,添一分清香,咸香中还带两分微微的焦甜。
“好吃!”
潘垚赞不绝口,“阿姨的手艺真好。”
小孩子的夸赞是这么真实,毛水萍被逗乐,还有手艺被肯定的熨帖。
“好吃就多吃一些,阿姨这还有,你不嫌弃是卖剩下的就好。”
潘垚笑了笑,“怎么会!”
……
又在毛家玩了一会儿,潘垚抓着小汪的两只前肢,脸蛋对毛脸蛋。
“小汪,姐姐回去了,走的时候,姐姐再和你说两句话。”
她语重心长,“乖,咱都是三个月的狗宝宝了,是大毛孩,要爱干净讲卫生,嗯?”
“汪!”
真不臭。
——好吧好吧。
小汪勉勉强强应了潘垚。
……
拎着一袋毛水萍给的酥炸素丸子,肚子吃的圆乎乎,潘垚告别小汪和毛家人,走出巷子,准备去榕树下寻潘三金。
夏日的太阳明媚,照得毛家这一处老屋都没那么破旧了。
毛水萍在洗洗刷刷,一边忙,还一边和毛老太唠嗑。
“小萤这小朋友不错,长得好看,性子也好,和咱们家小萤能玩到一块去,我刚刚都瞧到了,人小姑娘很照顾咱们家小萤呢。”
毛小萤眼睛瞧不到,和小孩子玩起来时容易吃亏,别的孩子也不爱和她玩,毕竟小孩都爱跑跑跳跳,心没那么细。
每一回,和别的小孩一起玩,毛小萤都得受点伤,让人瞧了就又心酸又心疼。
毛水萍知道,这怨不得旁人,要怨,那只能怨她这个妈妈不好,没把小萤生好。
久了,她也就不让孩子离开大人的视线了。
没伴就没伴儿吧,总得平平安安长大的才成。
“姑,这小姑娘和咱们小萤怎么认识的啊。”
毛老太不解,“不是你带着小萤的时候,人和咱小萤认识的吗?”
毛水萍手中的动作一停,诧异不已。
“不是我啊。”
“潘垚姐姐是小汪的好朋友,是小汪带姐姐来咱们家的。”
这时,坐在小杌凳上玩魔方的小萤细声细气地应道。
魔方是潘垚送的,她自己做的,每一面本该是不同的颜色,潘垚刻了小圆点在上头,从一个点到六个点,毛小萤就是瞧不到也不要紧,摸着上头的小圆点就能感知。
这不,刚才潘垚教了她玩法,她就坐在那儿,手摩挲着魔方上的小圆点,唇角微弯,勾一道浅浅的笑意。
“小汪?”
毛水萍诧异,瞥了一眼小汪,这会儿,它正绕着毛小萤脚边,时不时挠挠自己,又或是瘫在地上,露出肚皮呜呜汪汪地叫,想让毛小萤给它挠肚子。
皮实得紧,没个安静时候。
“还真是小汪的好朋友?刚刚就听潘垚说了这话,我还道这小姑娘说话有趣呢。”
哪有人煞有介事的表示小狗是朋友的?只有小孩才这样。
毛水萍好笑。
“小汪也是我的好朋友。”
毛小萤声音细细,语气却坚定。
毛老太和毛水萍一听,又是相视一笑。
得,这也是个小朋友。
这时,屋子外头传来一声颇为响亮的女子声音。
“毛大姐,潘家那姑娘在你这儿么?”
毛老太和毛水萍看去,就见门口站着魏舒华,大热的中午,她应该是跑着来的,喘着气,出了一脑门的汗。
“这是怎么了?”
毛老太唬了一跳。
毛水萍也紧着将人迎了进来,倒了杯温水过去,“歇一歇,喝口水再说——人走了一会儿了,说是去榕树下找她爸爸,准备回去了。”
“嗐,那儿我去了,没人!看来是家去了。”
魏舒华一拍大腿,有些懊恼自己脚程慢了一步。
毛水萍和毛老太颇为好奇,“舒华老妹儿,你找她作甚?还这般急。”
“还不是我家那臭小子,刚刚买了瓜回去,我家小子听到是潘家的西瓜,一下就激动了,站起来又坐下,吭吭哧哧模样,一瞧就不对。”
“这不,我一问,这才知道,他和巧峰那浑小子做了混蛋事,中元节那天在路口敲碗,引了饿死鬼!”
魏舒华干脆利落,一碗温水下肚,滋润了嘴皮子,三两下就将自己从儿子鲁鸿平那儿问出的话说了说。
“真是叭儿狗咬月亮,不知天高地厚!”
中元节引饿死鬼啊,这一招惹不得是一大串么!
“我家鸿平说了,幸好遇到了潘家那小姑娘,那是个懂行的,帮着布施送走了——不成,我再去瞧瞧,这样的大事现在才说,我得谢谢人家去!”
救命救家的大恩呢,没点表示,不用别人戳脊梁骨,她自己都得弯了腰去喽!
“走了走了,老姐姐,咱回头再唠嗑。”
魏舒华坐不住了,微胖的身子灵活地站起,摇了摇手,不让人送。
紧着,人风风火火地又往外头跑去。
……
等胡同里没了人影,毛老太和毛水萍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懂行的人——这说的是潘垚那小姑娘?”
一口一个素丸子,吃得两腮帮子鼓鼓,特别欢特别香的那个?
舒华老妹儿婶儿是不是弄错啥了?
同一时间,这个念头浮上了两人的脑海。
“是着火那天。”
毛小萤喜欢潘垚,听到魏舒华提到潘垚,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会儿,她手中转着木头做的魔方,木与木相碰,嘎哒嘎哒响。
“小汪也是那天带着潘垚姐姐来咱们家的,很亮。”
毛小萤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天夜里的潘垚是亮的,今天却又不亮?
可能就和故事里的萤火虫一样,只黑黑的夜里特别亮吧。
毛小萤只想了一下便不想了。
“妈妈,姑婆,我不去瞧医生了,姐姐说我是地眼通。”
“是什么?”
地眼通?
这是什么?
毛老太和毛水萍都不解,待毛小萤想了想,说出阴阳眼三字后,两人这才明白。
“你瞧到鬼影子了?”
两人失声问道。
毛小萤点头。
毛水萍急得不行,“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你是要急死妈妈了。”
眼睛瞧不到是一回事,瞧到鬼又是另一回事。
见鬼,这事多吓人啊,小娃儿魂还没稳,一个惊吓,说不定还得丢魂呢。
毛小萤委屈,“我说了呀,那天鸿平哥哥和巧峰哥哥跑了过去,后头跟着好几个影子,瞧不清楚样子,我就说了。”
毛水萍只想了想,就想起那天的事。
小丫头,说什么热闹,谁知道是这个热闹啊!
她们还以为是说鸿平和巧峰那两小子闹腾呢!
……
潘垚不知道毛小萤将地眼通的事儿和家里人说了,她还想着,等明白毛小萤的师父是谁后,她再上毛家牵线,到时再好好说说这事儿。
接下来几日,潘垚跟着潘三金去市里卖西瓜,一边卖瓜,一边还想着这师徒缘分的事。
“哼!府君真是小气。”
就石头做的公鸡仙人,小气到家了。
爬在高高的树枝上,潘垚挑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坐下,脚丫子晃呀晃。
阳光斑驳的从树梢落下,落在小草帽儿上,帽檐处一朵黄色的小娟花,风一吹,绸带飘飘。
“咦,爸,那儿卖的是啥,好热闹呀。”
树梢下头,潘三金也躺在一块石头上,草帽扣着脸,这会儿正眯眼打盹儿。
“哪呢?”
潘三金坐了起来,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前头一阵的热闹。
只见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开着一辆烧柴油的三轮车,车上好几口的大锅,还有一些刀具砧板,锅碗瓢盆这些东西。
“赊锅喽,不要钱的锅,不要钱的刀,咱们江家兄弟送春风给乡亲父老……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喽!”
“只一家,别错过喽!”
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年纪小的那个跟一句,只两个人的摊子,愣是拉扯出一台子人的热闹。
“不要钱的?”
“真不要钱?”
“真!我两耳朵可没有背,听得真真的!”
“那还等啥,没听到不要钱么,走走,咱们瞧瞧去!”
“……”
大家都爱凑热闹,听到一句不要钱,你推我涌,几下便将那一处的摊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
“爸,是卖锅卖刀的,不要钱,赊给大家的。”
潘垚站得高,很快便瞧明白了那一处的热闹。
她稀奇极了,“爸,这做生意还有赊账的呀,一口锅可不便宜。”
她前几天才买过一口,花了三张大团结呢。
潘垚跟着潘三金来卖瓜,今天倒是没有去市里,只坐了渡船,到了凤凰洲这一片就不再坐公交车了。
正好,凤凰洲今日是赶集日,忠关街这一处来了好些个摊贩,卖啥的都有,吃的用的,自家扎的簸箕扫帚也有。
潘三金的西瓜卖了大半车,日头渐大,人少了些,就在树荫下贪阴凉,也歇一歇嘴儿。
这做生意啊,也老大不容易呢。
原先逐渐萧条的市集,因为这突突开来的三轮车,一句赊锅喽,不要钱喽,就像热锅里掉了粒冷水一样,一下便炸锅了。
……
潘三金:“不要钱?那不能吧,谁做这亏本买卖,又不是傻。”
做了几日卖瓜生意,潘三金现在是一肚子的生意经。
买卖买卖,总得有赚头,还得是颇多的赚头,不然这样辛苦地折腾一通,风里来雨里去,白天背太阳,晚上扛着月亮的,谁要遭这个罪啊。
潘垚探头看去,这会儿,人群里也有人提出和她一样的问题。
“小哥,这锅真不要钱?”
“现在不要钱,算我赊给大家的。”
被拉扯住衣袖的老板小哥脾气不错,乐呵呵又耐心。
他左右瞧了瞧,见人引的差不多了,冲自己一起来的另一个兄弟点了点头。
下一刻,只见这稍微年轻一些的小哥跳到了旁边的长条凳上,手中拿着个梆子铜锣。
“梆——”的一下,铜锣被敲响。
“各位父老乡亲,叔叔伯伯婶婶大姐儿,大家听我说,今儿我小江跟着大江哥一道,送春风送便利给大家,所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没有一口好锅可怎么能行?”
下头围着的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潘垚也差不离,换了根树梢,特意挑树叶少,不挡眼睛的。
小江哥这话一出,潘垚跟着点头。
是极是极,努力赚钱,努力种田,那不都是为了吃吃吃么!
“可一口锅贵呀!”
小江哥拍了拍大腿儿,再摊开手,皱巴着脸,再连连叫苦。
大家伙儿一听,更是情不自禁地点头。
可不是贵么!搁几年前,买口锅买把刀不容易,还得用工业券,老爹老妈给分家,锅还是重要资产!
见挑动情绪差不多了,小江哥满意,这才又道。
“今天!”
他环顾众人,声音铿锵有力道,“我大江哥说了,带来的锅都能赊给大家,这锅一口二十八块五毛钱,你们要买也成,要赊也成!”
“赊给大家,能赊几年?”
他抛出问题,自问自答。
“等猪过千,牛过万,番薯一斤一块钱,到时,我们再上门拿锅钱,也不多要,这番薯涨了十倍,我们这锅涨个五倍就成,到时,抹个零头,收大家一个一百四,没有做亏心生意吧。”
人群中哗然。
猪过千,牛过万,番薯一斤能卖一块钱?
会有这种时候?
在猪肉一斤一块二,牛肉一斤两块五,番薯一斤一毛,丰收时候贱卖,只得个七八分一斤时候,这话就像天方夜谭一样。
“一百四——”人群中,有人抽冷气,有人倒嘬牙花。
偏偏人还不能说他贵,人白赊的,赊期也不定,要真番薯一斤一块,这一百四——哎,洒洒雨的事啦,小意思!
小江哥气沉丹田,声音自带喇叭效果,远远的,潘三金都听了个正着。
他颇为意动,“盘盘,你说,这番薯真能卖一斤一块?”
要当真这样,那是怎样的一场富贵啊。
地里冒金疙瘩喽!
潘垚:……
“哪才一块钱,一斤打底3块起。”
什么烟薯蜜薯紫薯,那还得更贵!
……
第156
因为白赊的锅, 白赊的刀具,凤凰洲忠关街这一处热闹极了。
人都爱凑热闹,这是天性。
很快, 人越聚越多。
“赊刀人啊,倒是好久不见了。”
这时, 人群中有一道颇为老迈的声音传来。
在一群怀疑真假, 犹豫赊不赊的交谈声中,这一道声音不是很扎耳, 莫名的,潘垚却注意到了。
她拂了拂面前的一簇绿叶,探头看去。
只见说话的是个耄耋老太,她花白稀疏的发用黑夹子往后别了别,穿一身土蓝色的老式布衣, 黑色裤子,踩着黑面的布鞋。
这会儿, 她正背着手瞧这自称姓江的两兄弟。
好一会儿, 老太老花的眼睛闪了闪,摇了摇头, 带着股怅惘遗憾, 又隐隐有着几分的自嘲。
“时易世变, 赊刀一脉竟真做起了生意。”
“大江哥。”
不单单潘垚瞧到了老太, 站得高,看得也远, 还看得细,小江哥也注意到了这老太。
他低声唤了一声大江哥,冲他使了个眼神。
大江看了过去,微微皱了皱眉, 下一刻,他热情地招呼道。
“婆婆,要不要赊一把剪子?好用着嘞,我们哥俩自个儿磨的,每一把都锋利,杀鸡杀鸭,都好使!”
“是朱阿婆,今儿怎么有空逛市集了?”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老太,有些意外。
……
“今儿的市集真是热闹,朱阿婆竟然也出来了。”
树荫底下,有人来到潘三金的板车前挑西瓜,见老板探头瞧那边,跟着也瞧了一眼,笑着道。
“朱阿婆怎么了?”
潘三金不解,人出来逛市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竟然还用了【竟然】一词。
来人推着自行车,头上也带着顶草帽,是个小伙子,长手长脚,一笑就露出两排大白牙。
“老哥不是咱们凤凰洲的吧,瞅着有些面生。”
“是,小镇来的,这不,这瓜还是村子里自己种的嘞。”
潘三金乐呵呵,拍了一个大西瓜,不忘夸道,“甜着呢,我给你挑一个?”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成。”
来人笑道。
他颇为健谈,一边挑瓜,一边还和潘三金闲聊。
“我和你说,我包从文眼睛利着呢,这附近就没有我不认识的,朱阿婆啊,她是我们凤凰洲颇为出名的老太。”
瞅着潘三金好奇的样子,他还压低了声音,头往前一探。
“出了名的古怪。”
“古怪?”
潘三金重复了下。
“对,就是古怪!”
包从文肯定地点头。
“她啊,白天都不爱出门,只晚上支个摊子,在东街那儿卖馄饨,有一个锅里的馄饨从来都不卖给别人,每天清晨都往河里倒,浪费又古里古怪!”
潘垚在树梢上听着,视线看向人群中的朱阿婆。
这会儿,朱阿婆被大家围着问了几句,颇为稀罕模样,显然,她确实是深居简出,街坊邻居都知道,她白日不爱出门,也不爱凑热闹。
被人问了几句,朱阿婆也不嫌别人多事,神情淡淡,却也有问有答。
“还能干嘛,我摆摊的两口锅破了,来了卖锅的摊子面前,自然是为了买锅。”
生意上门,大江哥精神一振,更热情了。
“阿婆是瞧锅啊,那看看。您要买多大的?我这儿个个都是好锅,耐烧、好烧、不拘是炒菜还是做汤,都热得快。”
他转过身,从车上拿了几口锅下来,让客人亲自挑一挑,看一看。
“喏,您好好看,我这是好货不怕比,和店里的比质量不差,价钱还更实惠,您看,您是要赊还是要买?”
“自然是买。”
朱阿婆瞥了大江哥一眼,似笑非笑,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你们赊刀人的东西,我可不敢赊。”
大江脸上的笑模样僵了僵,片刻后,他带着分讨饶的笑意,双手合十,将人拉到一边,小声道。
“是小辈眼拙,看来阿婆是个懂行的人,不过,你应该也能瞧出来了,我和小弟虽然还说着赊的生意,却、却也只是讨个饭吃,糊糊口……”
“嗐,我就实话和您说了吧,我和小弟都不信老家的东西,那就是迷信,得破四旧!我们就是老实的生意人。”
“说一句赊,不过是噱头,引着人好奇,聚着来买东西的。”
都说人炁便是财炁,人多了,瞅着他们兄弟车子上的商品多,挑挑拣拣,不买这个,总会买那个吧。
朱阿婆耷拉着眼皮,老态龙钟地哼了一声,带着沉沉暮气。
“老婆子我知道,小年轻身上没有老家伙的气,要当真是做赊字道生意的,老婆子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大江哥听出了里头的未尽之意,心里松了口气。
看来,这是不打算讲究他们了。
“来来,阿婆,你家用多大的锅,我给你挑个好的!要是不急着要锅,您一会儿再来拿,我还能帮忙开锅,不多收钱,添个五角八角的都成,您凭着心意给。”
大江哥乐呵呵,生意经做得不错,开个锅还能赚笔小费。
这时候,铁锅得开了锅才好使,锅身擦洗干净,用一块生肥猪肉,中小火控制着,将肥猪肉当布一样,筷子夹着,一点点将锅的内里和外头擦过,肥油浸润。
一趟又一趟,直到肥猪肉不再发黑才成。
这是个耐心活,五角八角的,倒也是良心价了。
“不用,我的锅,自然得我自己开。”
朱阿婆丢了这一句,神情依旧冷淡,拿出一个深蓝色的钱夹子,卡扣一扭,钱夹子打开,不多不少,从里头数了一十八块五出来。
大江哥振奋。
这开门红的生意做成了,没有讨价还价,还是买的,这代表着啥?
代表着今儿的生意都能顺顺当当的呀!
“好嘞!收阿婆一十八块五,给您拿一口大锅。”
“您家在哪儿,我给您送去吧。”
见朱阿婆花白的发,大江还颇为不放心。
朱阿婆摆了摆手,拎着铁锅就要走。
“老姐姐,怎么才买一口锅?”
旁边有街坊邻居搭话,“刚刚不是说了,摊子上的锅坏了两口么?”
其实,忠关街这一处的人都知道,朱阿婆做生意有些怪,她做的是晚市,熬了两锅的汤底,一左一右,但她从来只卖右边的那一锅。
就是右边的卖完了,再有客人来,她眼皮一撩,也只说了一声没货了,赶明儿早些来。
甭管熟客还是生客,都是这句话。
朱阿婆脚步停了停,微微侧头,视线瞥过柴油三轮车上那叠在一起的好几口大锅,呼了一口气,声音里有叹息和苦恼。
“另一口锅啊——”
“另一口可不好寻,这儿没有。”
说完,老太太踩着黑布鞋,背上背一口黑锅,脚步虽慢却稳,抬脚朝东面走去。
西面这处,大榕树上,潘垚瞅着这背着黑锅走远的老太太,神情若有所思。
“想啥呢,盘盘。”
潘三金擦了把汗,抬头就见自己姑娘抓着条树枝,眼睛瞅着一处,一副想事出神的样子。
“爸,我可能给小萤找到师父了。”
“哪个哪个?”
潘三金也好奇。
他听到这话,连忙跳到石头墩上,踮着脚朝左右看去。
老太太走出了一段路,远远的,潘三金只瞧到了一口锅。
“刚刚包打听说的朱阿婆?”
“不是包打听!”
潘垚朝下头瞪了瞪眼,嚷嚷道,“那叔叔刚刚说了,他叫从文,包从文,爸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人取外号?”
“哈哈,说溜嘴了,爸爸的错,爸爸的错!”
潘三金认错也快,不怪他,刚刚那客人就像他说的一样眼睛利,嘴巴还利索,就买个西瓜的功夫,和他唠嗑的呀,连他家养不养猪,公猪还是母猪,那都想知道。
可不是叫包打听么!
“真是这老太太?”
潘三金可是知道,他家盘盘这几天有多操心小萤师父这事。
还闹了玉镜府君几回,每天夜里,不是拿好吃的上去哄人,就是耍赖,软的硬的都使了,只得了玉镜府君笑言,机缘一到,自然知道,不急。
……
潘垚也想起了这事,瞅着老太离开的方向,颇为稀奇道。
“府君说的竟是对的,碰到了,我自然就会知道。”
“那你还不跟上去?”
“不急,等夜里时候,我再去瞧瞧。”
潘垚说了不急,潘三金自然便不再管这事。
日头一步步往上爬,晒得绿油油的树叶都打了蔫,蝉儿有气无力地嘶鸣,叫一阵,歇一阵,惫懒模样。
潘垚跳了下来,依着潘三金教她的挑瓜方法,左敲一个,右敲一个,又瞅了瞅西瓜的大屁股。
“这个好,爸爸,咱们切这个瓜吃。”
西瓜切开,露出红红的瓜瓤,一股甜沁的滋味扑鼻而来,咬下一口,汁水丰沛,瓜的清香盈满整个口腔,闷热的暑气一下便被带走了大半。
“舒坦~”潘三金喟叹了一声,瞧着旁边潘垚拿着蒲扇给自己扇风,乐呵呵又满足,“我闺女儿孝顺哟。”
“爸,那儿真热闹,人是一茬又一茬的来买东西。”
潘垚摇着蒲扇,眼睛还盯着前头,只见烧柴油的三轮车前围着好些人,朱老太买了一口锅后,生意来了个开门红,接下来,好一些人都凑着热闹,买了东西。
不一定是铁锅和剪刀砍刀,车上有其他的生活用品,脸盆、保温瓶、碗筷……就连指甲剪都有。
原先听着一句白赊的铁锅不要钱,只是凑热闹的,上前一瞅,嘿,自己能用上的东西还真不少!
关键东西真不错,价钱也比店里的实惠。
买刀具和铁锅的也有,但不多,毕竟,铁锅和刀具这东西耐放,不容易坏,就是有想买的,听到赊一字,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自己花钱买。
“不敢赊哩,欠着人东西,总觉得心里怪难受的。”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用起来都不得劲儿。”
都是淳朴的人,胆子还小,一个赊字,想到的便是欠,便是人家说了,要猪过千,牛过万,红薯卖到一斤一块钱了,人家才回来要债。
到时,要真能这样,一百四的钱也不算贵。
可大家胆子小呀,只想着,自己这是欠了一百四?心里搁着事儿,夜里都睡不好呢!
家里真要换锅的,咬了咬牙,不要赊,在江家兄弟的摊子前买了。
“别说,这质量还真不差店里卖的,还便宜了两块钱……走走,回去叫我大嫂子也来瞧瞧,前儿啊,我还听她在那儿念叨,说是家里缺一把好剪子。”
人群中,大家挑着东西,都颇为高兴,还热络地交谈准备将妯娌邻居也喊来。
钱花出去了,东西却买回来了,家里添个家什,到底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
“我算是瞧出来了,”潘三金也有一肚子的生意经,“这兄弟俩啊,说的是赊,其实就是个引子,这就跟那卖狗皮膏药的一样,卖膏药之前表演个节目,将人都引来了,这才好做生意。”
“是这个理儿,还是爸爸聪明,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了其中的关键。”
潘垚瞧着那一处,也跟着点头附和。
老话都说了,山主人丁水主财,这财炁呀,它就像是流水一样,汇聚在一起时,水势就大。
这不,这个人买了,那个人买了,原先没想买,只想瞅瞅热闹的人,瞧了心中也颇为意动,不知不觉地,他也跟着挑了起来。
三轮车那一处氤氲着如水的财炁。
潘三金都颇为意动,不过,他是个嘴硬又小气的。
“不去不去,说啥赊啊,我都瞧出来了,这是哄着我上去买东西呢。”
他都瞧出窍门了,再上去,那不是显得有些蠢蠢的?瞅着大家热热闹闹买东西,潘三金心动,却还得咽了最后一口瓜,嘟囔着别过头。
潘垚好笑,“爸,想去瞧就去呗,刚刚我瞧了,东西确实不错,赊刀赊锅虽然是个引子,但做生意嘛,为的就是赚钱,都是奔着过好日子去的,只要不犯法,怎样都不寒碜。”
潘三金:“那咱们瞧瞧去?”
在摊子上挑了一番后,潘三金挑了个新的保温瓶,潘垚一眼就瞧中了摊子上的碗。
“爸,买这个买这个,我喜欢这个。”
潘垚瞅着陶瓷碗上绘着的大公鸡图案,笑眯了那双杏儿眼。
她呀,准备买了搁在家里,年节祭拜的时候,尤其是给玉镜府君捎好吃的时候,就用这个。
公鸡仙人用鸡公碗,多应景儿呀。
潘三金:……
他侧头瞧了瞧脆生生和老板喊着,来五对儿的闺女儿,呵呵笑着摇头。
“你呀,促狭。”
小丫头这是记着玉镜府君这几日的卖关子呢。
俗话说好事成双,买碗筷的时候,潘垚都挑着一对儿一对儿的买,在潘三金付钱的时候,终于有人喊了一声,说他要赊口锅。
潘垚看了过去,喊这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
喊了一声后,见大家都在看他,他犹豫了下,目光落在大江小江兄弟身上,皱着眉问道。
“赊吗?”
“赊!”
大江小江对视一眼,紧着便拿出一个本子,要去记来人的信息。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住的又是哪里?你说说,我给记上,等猪过千,牛过万,番薯一斤过一块了,我再去寻你拿锅钱。”
来人迟疑了下,想着家里的破锅,想着可以省一十多块钱,白得一口锅,虽然说以后可能付一百四,不过,这也只是可能,微乎其微的可能。
他咬了咬牙,说了地址名字,又沾了红泥,按了手印。
在手印按下的一刻,人群中捧着一碟子鸡公碗的潘垚似是感知到了什么。
她倏忽地瞪大了眼睛,转头朝两方看去。
契,两人之间竟然定契了?
不是书面的契约,是以灵炁而定下的契。
缥缈虚无,却又存在。
他赊一口锅,留一道箴言,借一道运。
下一刻,似是灵性不足,亦或是借的运道无处去,两人定下的那道契又断了开,只留白纸黑字。
……
第157
契断开了, 像丝絮一般,轻盈又脆弱。
不消片刻,这契约就不见踪迹, 快得让潘垚觉得,方才那道契只是她的错觉。
白纸上的赊条一式两份,红印按下了, 小江哥连忙收了红泥, 动作利索。
大江吹了吹白纸,拿了其中一份给来人, 笑着道。
“喏, 你一份我一份,这锅啊, 你就拿回去用吧。”
“给我用?”
来人接过白纸,另一手接过锅,犹难以置信模样,吭哧了两下, 脸有些红。
“真、真给我用了?”
真白给一口锅?按个手印就成?
这可是一口锅啊,值三张大团结的大黑锅。
普通人,那也得用大半月的工资去买的!
提着锅柄,来人觉得,他今儿好像是走大运了, 简直是白捡几张钱。
“对对。”
大江笑得爽快,“我们生意人可不吹大牛, 一口唾沫一口钉, 说给你就是给你。”
“喏,拿着吧!”
“放心,我这也不是白给, 等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一块了,我就带着这赊条寻来,到时,大哥你可得给我一百四,白纸黑字,可不兴赖账啊。”
一百四这个词,大江加重语气,咬了咬重音。
买东西的人听了,都不禁咋舌。
一百四呢!
好贵好贵!
“成成,到时保准还你。”
来人也肉痛了下。
不过,到底眼下困难,想着还债还不知道是多久后的事情,他又放松了些。
“大哥,还要买些别的吗?”
大江热情,招呼来人挑东西,“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江氏兄弟的东西好着嘞,便宜又实用,东西还齐全,您瞧瞧,您瞧瞧,有需要的就带两个?”
“还给赊?”
来人瞪大了眼睛。
“哈哈,”大江笑得豪爽,“那不能够,我们兄弟也得吃饭的,对不?”
他微微侧了个身,将挑东西的位置让出来。
“就砍刀剪子和大锅可以赊,别的都是卖的。”
“我就说嘛!”
听到这话,来人松了口气。
要都是赊的,他心里还莫名犯嘀咕,操心别人怎么赚钱,有些不安心。
视线一转,看着三轮车上挂着的东西,来人颇为心动。
大东西买不起,零散的小东西买一买,花个几毛一块的,他倒是能承受。
像那头花就不错,红艳艳的,边沿再有些碎金色,他家丫头戴了,一准儿好看!
三轮车这处热热闹闹,财炁如水势,越涌越多。
不过,潘垚瞧了,赊锅赊剪子的人还是少。
“不敢哩。”
“就是,人老祖宗都说了,天上不掉馅饼,掉下来的都是陷阱,我胆子小,咱们还是自己花点钱,心里也舒坦。”
“对,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别跟老刘头一样,还去赊,不踏实!”
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
老刘头,说的便是赊了锅的汉子,他是头一个赊锅,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赊锅的客人。
这会儿,老刘头拿着锅和一张赊条,带着给孩子买的一朵头花,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见人不在了,大家伙儿便说了老刘头两句。
都是踏实过日子的,老刘头这样,在大家眼里,他就像是借了利子钱一样。不单单是利子钱,它还像赌!赌以后会不会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一块钱。
“唉,他家也不容易。”
有知情的乡亲帮着说了一句。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婆娘还是个脚跛的,一家生计都在他身上,顾着现在的日子都不容易了,还考虑以后作甚?眼下能省一点就是一点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话一出,潘垚瞧到,买东西的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老刘头,只埋头挑自己要买的东西。
……
小江一直站在长条凳上,除了招揽客人,站得高,看得也清,他得瞧着有没有别人浑水摸鱼。
大江在收钱拿货,时不时还得拍拍手掌,支着脚抖一抖,添一份招揽客人的热闹。
……
因为人多,榕树下,潘三金的西瓜生意都被带得好卖,毕竟这天儿是真的热,大汗淋漓时候,吃上一口沁凉又甜爽的瓜,绝对是快活赛神仙。
日头一点点往上爬,晒得地面都飘起了浮土。
市集的人少了,摊主也准备回去。
江家兄弟收拾着摊子,油门踩了踩,车子突突突的响起,这是准备走了。
“盘盘,咱们也得家去喽。”
潘三金招呼了一声,将东西整了整,尤其是潘垚新买的鸡公碗,这东西脆得很,得装好,不然,路上的路不平,多磕绊几下,非得把碗磕成几瓣不可。
没听到应声,潘三金抬起头,就见潘垚还坐在树干上。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好瞧到柴油三轮车颠簸了下,沿着路开远。
“怎么了?”
潘三金问,“刚刚就看你一直看江家兄弟那边,想买啥呀,下次市集,爸爸再带你来这儿买。”
“不买啥呢,家里都有。”
潘垚摇了摇头。
“爸,我帮你呀。”
她跳下树枝,跟着潘三金一起,将摊子收拾妥了,推着板车往偏僻的胡同里走去。
再出来时,轻车简行。
……
路上,潘垚和潘三金说起了赊锅时,两方定了契的事。
潘三金惊了惊,“借运?那刚刚那个老大哥——”
“没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大江哥修行不行,契才立下就断了,被借走的运寻不到落处,又还回去了。”
要不是这样,刚刚这大江哥小江哥哪里有这么好做生意,摊子都得被潘垚闹翻了。
“那就好,那就好。”
潘三金庆幸。
会去赊锅,除了贪便宜的,还有的便是日子实在难过。
这种时候要是再被借运,那就是雪上添霜,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潘三金方才瞧了好一会儿热闹,知道赊锅的不多,就一个老大哥。
“看来,老祖宗实在明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贪小便宜就是容易吃大亏!”
“是呀,还好咱们刚才都没有贪便宜。”
日光晒得江面一片银灿灿的,客船行驶在江面,船行破水,发出突突的声音,潘垚拿着爸爸给的零花钱,买了两瓶橘子味的汽水,喝上一口,被汽泡激得眯了眯眼睛。
回头时候,她得再去瞅瞅。
赊刀、赊锅做生意可以,借运可不成!
……
夏日天气疏朗,夜空都格外的明亮,漫天的繁星点缀,天幕幽蓝,一轮明月高挂树梢头。
忠关街的一处老宅子后门处,一辆三轮车停在门口,上头的货物都被拿到了院子里。
小江是个勤快的小伙子,这会儿拿着笔和本子,蹲在地上清点剩下的货物。
末了,再比对今日营收的钱票。
“唔——咱们被赊了一口锅,钱一下子就少了二十八块五,这么多,要卖多少东西才能填回这窟窿啊。”
小江咬了咬笔,薅了薅一头乱糟糟的发,有些焦灼,又有些肉痛。
石榴树下,大江坐在摇椅上,一边摇蒲扇,一边翘着二郎腿。
他晃悠晃悠,直把摇椅晃得吱吱响。
那悠闲模样别提多舒坦了。
听到弟弟这话,大江瞥了一眼过去,蒲扇一指人,脚踩石榴树的枝干,刹住了摇晃的躺椅。
“打住打住!可没二十八块五,咱们进货就二十三,这得算成本价。”
“二十三也多!”
小江还是心疼。
潘垚似一阵风吹来,绕了两圈,最后落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摇得石榴树沙沙作响。
她瞧了瞧这江家兄弟,心中也是诧异。
原来,被赊锅了,这兄弟俩也是会肉痛的呀。
……
岂止是肉痛,想着被赊走的那口锅,小江心痛得今晚都没吃晚饭了。
“哥,要我说,咱们下次就别喊赊锅,赊刀了。咱又不做老家那门生意,喊这做啥?真被人赊了,我这心里啊——”
小江捧了捧心口,想了想,末了铿锵落声。
“贼不得劲儿!”
天知道,听到有人问一句赊不赊时,他一颗心提得多紧,多想替大哥响亮地应一句,不赊!
末了,却只能听着大哥豪气地应,赊!
他在一旁咬了咬牙关子,憋着一股气,打肿脸充胖子,笑得爽朗大气,好像赊出一口锅,只是赊出了一根火柴,洒洒水的事儿。
“怕啥,这钱收得回来。”
大江不已为意,“我们签欠条的时候,上头写的是什么?”
大江脚踩地,坐直了身子,椅子的末端高高翘起。
他一脸严肃,随着说话,蒲扇一下一下的点过半空。
“猪过千,牛过万,地瓜一斤卖过一块!”
“这是啥?别人不知道,小江你还能不知道?这是咱们赊刀一族最有天分的云舟叔公给出的箴言,准着呢!”
“放心放心,钱保准收得回来,迟早的事儿,那欠条给我留好喽,一张一百四呢,说啥咱也不亏!我就不信了,一百四的钱,十四张大团结,到时还能不值钱?”
大江重新又躺回了摇椅上,脚一蹬,摇椅又咯吱咯吱的摇晃了起来。
瞥了一眼铁盒子里的钱票子,大江摇着蒲扇,神情快活极了。
“干嘛不喊赊锅,多好的揽客由头,没瞧见咱们今日的生意多好嘛!啧…那客人就没停过,你哥我啊,那说得是嘴皮子都干了。”
小江嘀咕,“箴言,什么箴言,那都是迷信……还天才呢,你瞧叔公现在过得什么样了。”
“再说了,欠条哪里有真钱好使,真等箴言实现了,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赊刀赊锅,赊出去不心疼,那是因为有人找他们做生意,是人家出的钱。”
小江嘀嘀咕咕,大江被嘀咕烦了,一摆手,颇为不耐又妥协。
“成吧成吧,等生意打开了,咱们就不喊赊锅赊刀的由头了,咱们凭好货说话。”
……
石榴树上,潘垚听了着哥俩的话后,有些明白了今日那契为什么立起,又为什么断开。
明明着大小江兄弟身上并没有灵炁的波动。
契约立得起来,除了因为江氏兄弟赊刀一族的血脉,再有的便是那句箴言,那确确实实是一道箴言,还是极为准确的箴言,再过几年便会实现。
这是他们修行的方式,赊一口锅或一把刀,留一道箴言,借一道运。
至于转眼契又断开,则是因为在这场契约中,少了布施人,且那道箴言不是江家兄弟自己断言的。
赊刀一族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一些想要借运或消灾的人,他们会拿着钱财寻到赊刀人。
钱财拿去买了锅和刀,再由赊刀人赊出。
赊刀人留下一道箴言,旁人赊锅时,好似平白得了个好处,其实不然,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一道运被抵押了。
等到箴言真的实现时,布施人要是还在,赊刀人上门讨债,被抵押走的运也得还回去。
潘垚若有所思。
今日这契约没成,老刘头那道运没处去,这是布施人不存在。
看来,江家兄弟确实是生意人。
确定了这件事后,院子里又起了一阵风,风卷着潘垚往前,江家兄弟交谈的声音若有似无传来。
“……好啦,别苦着一张脸了,哥和你说了,这钱收得回来,你不信我,还能不信咱云舟叔公?一百四呢,到时能拿一百四回来,咱们稳赚不赔。”
“谁知道那时一百四能买多少东西?”
“……好了,别不开心了,走走,今儿赚钱了,哥请你吃宵夜去!”
出了这胡同,潘垚落地,身子慢慢凝实。
她回头瞅了瞅江家兄弟落脚的屋舍。
要她说呀,做生意人还得是小江老板有眼光,等箴言实现时,那一百四顶啥用呀?
啥都没用!
来回一趟,车费都不够呢!
盘盘算算,说不定就懒得上门收了。
潘垚摇了摇头,为大江哥今日做亏的这单生意惋惜了片刻,抬脚继续往前。
……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地上的泥土路一片月白,小路旁边屋舍的墙面上爬了一墙的三角梅。
枝叶繁茂,花团锦簇。
清风徐来,摇晃得三角梅像一个个小铃铛,月夜下有幽幽的美。
东街那处里飘来一阵肉汤的香气,顺着汤香飘来的方向,潘垚远远地便瞧到了马路牙子边支着的摊子。
只见几根粗竹竿支撑而起,上头铺一条红白蓝的防水塑料布,棚子下头有两口大锅,一左一右,锅里都搁着大骨头,汤汁熬得浓白鲜香。
只见炭火舔邸着锅底,有火星子撩出,锅里头,汤汁咕噜噜地冒着泡。
宁静的夜晚,听着这道声音,自有一股宁神的静谧。
摊子旁,朱阿婆围着围裙。
……
“汪汪!”
后头传来两声犬吠。
潘垚侧头看去,顿时眼睛一亮,惊喜道。
“小汪,你怎么来了?”
潘垚张开手,小汪知意,四肢颠颠跑来,只见它从高高的围墙边缘跑过,一个飞扑,扑倒了潘垚的怀里。
“真乖真乖。”
潘垚搂着小狗,揉了揉肚子,又捏了捏耳朵,突然想起什么,抓着四肢看了一下。
确定没事了,这才放下心来,小声地交代道。
“乖,下次别在围墙上跑,小心有玻璃渣。”
这时候防盗防贼的手段不高,怕小偷进门,围墙上都会埋一些碎玻璃片。
“汪汪!汪汪!”
小汪接连汪了几声,潘垚听了听,这才知道,小萤给她妈妈和姑婆说了地眼通的事。
这两日,毛水萍还想去寻潘垚问问,打听了一通,知道她家在芭蕉村。
芭蕉村偏僻,得坐车坐船,到了镇上还得再走一段路,毛水萍忙着做生意,又不放心毛老太一个老太太出门走这一遭,准备过两日食材用得差不多了,歇一天去寻潘垚。
小汪听了,趁着小萤睡下了,寻着气息就跑来了。
“嘘,眼睛的事不急了,我知道小萤的师父是哪个了。”
潘垚捏了捏狗嘴巴,不让它汪得太大声。
“汪呜——”哪个哪个?
小汪激动,奈何被捏着嘴巴,只小小声地呜呜叫。
潘垚瞧得好笑,眼睛弯了弯。
“喏,瞧到那个阿婆了吗?”
她也不卖关子,伸手指了指街角那处的摊棚,“小萤要是能拜她为师,跟着她修行,一定能修得功德。”
如此一来,毛小萤便能掌控自己的眼睛,不再是时而瞧到阴物,时而又瞧不到的情况。
更甚至,在功德修到一定程度时,眼虽未明,心却明,到时,灰蒙的地眼通也能和寻常人一样,生活无碍。
小汪看了过去,激动得不行。
“汪汪,汪汪!”
拜师父,拜师父!
这一会儿,摊子上有客,朱阿婆正往左边的那个锅里烫面条和丸子,要烫的东西有些多,明明右边还有一口冒着咕噜噜烟气的锅,她却不用。
“不急不急。”
潘垚顺了顺小汪的狗毛,眼睛落在这一左一右的两口锅上。
只见左边的锅簇新,显然是新买的。
右边的锅很旧了,边沿处还裂了道指长的口子,这让朱阿婆只能烧半锅的浓汤。
忙碌的时候,看着锅上的破痕,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哟,您这锅新买的,怎么不连着右边这口锅也一道买了?”
食客是个老客,怕朱阿婆不好端碗,还自己上手了。
这不,注意到朱阿婆的视线,随口问了句。
“买不得,这锅可不好买。”
朱阿婆嘟囔,“得寻,用心地寻。”
可不得寻么。
潘垚也跟着看锅。
左为阳,右为阴,朱阿婆不是古怪,她不将右边这锅里的东西卖给人,那是因为,这锅的顾客,它就不是人!
这时,街上有雾气起,汤锅冒出的烟气混杂在其中,两者相互交错,徐徐漫开,街道氤氲着一片白色雾气。
……
第158
白雾中有人影出现, 若隐若现,脚尖踮起,微微悬空。
“来啦。”
朱阿婆看了过去, 神情平淡,半点没被惊着,神色如常地扔了几个馄饨到锅中。
只见她枯瘦的手在锅上拂过,末了做了个请的动作,来客手上便多了一碗的馄饨。
“多谢。”
白雾之中传来鬼音幽幽。
一张纸钱飘忽而来, 突兀地出现在朱阿婆的钱盒子里。
朱阿婆撩了眼皮, 也不多说, 摇了摇钱盒子, 只片刻,零散的钞票便将那张黄色的纸钱盖了过去。
“汪呜——”小汪警惕白雾中的鬼影,小小声地叫了一声。
“不错。”
潘垚点了点头, 和小汪解释, “这朱阿婆夜里还做阴间生意呢。”
潘垚抱着小汪走了过去。
摊子前, 朱阿婆听到了动静,抬起头就见抱着小狗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好,唇红齿白, 眼睛明亮,瞧着人时, 不笑似也带着分的笑意。
是个面生的客人。
朱阿婆:“小丫头,要点个什么?”
年迈略带哑意的声音响起,许是因为小姑娘可爱,抱着湿漉漉眼睛小狗的小姑娘更惹人怜,朱阿婆的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话也比平时多了几分。
难得的,她介绍道。
“婆婆这里有馄饨,丸子,面条,细粉和粗粉……还能烫个菜,拌个夹骨肉。”
话才落,朱阿婆自己先皱了眉,拿着漏勺的手顿在了半空。
不对——
她又打量了几眼面前这小姑娘,越看,心中越是惊疑。
她竟然瞧不出来,她该做哪锅的生意。
左为阳,右为阴,她朱老婆子做了四十多年的阴阳生意了,哪里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不知道客人是人是鬼。
说是人,却没有人炁。
说是鬼,却没有鬼炁,甚至可以说,那一身的炁息清冽干净极了。
钟灵毓秀!
这是——
朱阿婆瞧着潘垚,刹那间,老花眼里睁大,似有光华绽放出。
“老婆子我曾经听闻,人为炁舍,修为到一定程度时,性光和命光交融,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如风似光,亦可有万般姿态,从此,人间自在逍遥。”
“想来,这位小友便是修得了这身外身吧。”
“婆婆好见识。”
潘垚笑眯眯地夸了一声。
她也不多寒暄,手一拂,地上出现一口铁锅和大勺子,直接将毛小萤的情况说了说,最后道。
“阿婆可以去瞧瞧,小萤颇有天资,要是合眼缘,您怜她不容易,就收她做徒弟。便是不合眼缘,这锅也留给阿婆,我也不多言,就当做是牵一道缘了。”
朱阿婆看向地上的黑锅,神情有了动容。
“布施过饿鬼的锅啊,更难得的是,竟还渡化了饿死鬼,这阴气和功德……”
她抬头问道,“不止一个两个吧。”
潘垚回想了中元十五那日,解放路的盛况,点了点头,应道。
“一整条街呢,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我熬了两大锅的粥才堪堪够吃,是挺多饿死鬼的。”
“好。”
朱阿婆本没有收徒弟的打算,冲着这口好锅,她也得去瞧瞧。
毕竟这锅着实是难寻,这一口还格外的好,布施渡化了饿死鬼,阴气中混着金光,尤其适合她接引布施亡魂。
“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毛小萤。”
潘垚摸了摸小汪的脑袋,“喏,这是她家养的小狗,叫做小汪。”
“阿婆莫要担心,解放路就要拆迁了,到时,她们的新家被安排在坪山那一片,那地方离凤凰洲不远,婆婆要是收了她做弟子,也不用担心脚程。”
潘垚想了想,紧着又为毛小萤添一个被收为徒弟的筹码。
“对了,小萤妈妈也是做吃食生意的,卖的是早市,手艺也特别好。”
朱阿婆做啥的?说到底,这也是做吃食生意的。
小萤这叫做啥呀?
叫做家学渊源呢!
朱阿婆瞥了一眼,“你这丫头倒是积极。”
“没法子,谁让我和小汪小萤是好朋友呢。”
潘垚又捏了捏小汪的耳朵。
“汪!”
小汪也激动。
收了小主人,收了小主人!
以后呀,卖东西要烧的火它都包圆乎喽。
别瞧小汪只是只小奶狗,它可不傻。
都听主人念叨好几回了,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处处费钱,做吃食费煤炭,那黑炭块虽然不是很贵,可烧多了,一个月就得好些张钱票子。
开源节流,既要开源,又要节流,这才是发财的不二法门。
潘垚僵了僵。
她低头瞅这汪汪叫着包圆乎碳火的小狗,就见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头的两口锅,锅下头烧的是煤,风吹来,里头有火星子撩出。
包圆乎?
用啥包圆乎?
它的屁屁神功吗?
鬼也是有鬼权的好吧!
小汪汪汪直叫,引得朱阿婆多瞧了几眼,潘垚抱着它的手紧了紧,不自觉地露出一道笑,带着几分尴尬。
正好一道火星子迸出,比较大的一颗,朝潘垚手中抱着的小汪的方向蹦去,朱阿婆还不待喊小心,就见这小狗嘴一张,直接将那黄豆大的火粒子吞了。
“这是——”朱阿婆惊讶。
“小汪是祸斗,不过性子特别好,前段时间解放路被黑心地产商纵火烧街,小汪就救过几次火。”
祸斗脾气多暴躁,自古以来出现便有祸端的说法,潘垚连忙为小汪说句公道话。
“解放路这事我听食客说过,都说火灭得奇,似有神灵庇护,原来是祸斗吞火。”
朱阿婆对毛小萤更添了分好感,她是修功德的,都说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这小姑娘是地眼通,天生的眼睛瞧不到,生活多有不便,是个坎坷的命格。
不过,她又养了只救街的祸斗,更有人为她拜师奔波,显然,这又是有福的,能逢凶化吉,命中有贵。
要是这样,倒真适合她这一脉。
见朱阿婆的神色,知道她心中颇为意动,潘垚更开心了。
她当下便掐了道水诀,将一段时日未用的铁锅和勺子洗净。
“阿婆,既然有了新锅,旧锅便换下吧。”
旧锅边缘破了个口子,只能烧半锅的汤,锅底也被烧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朱阿婆也不多推辞,当即就换下了旧锅。
她一边忙,一边觑了潘垚一眼,故作板脸,道。
“我可都记着了,你刚才说了,就是不收徒弟,这锅也不还你了。”
“说了说了。”
潘垚对毛小萤有信心,也对自己的六感有信心,府君都说了,遇到了,她自然知道小萤的师徒缘在哪儿。
自己感知得真真的,这朱阿婆和毛小萤有师徒缘分,而她嘛,得用一口锅牵起这道缘分。
“这锅我拿了也没用,还是搁在阿婆你手中,那才是物尽其用。”
潘垚不是说客气话,换下锅后,街上白雾浓郁,又飘了几道影子过来,有老鬼,也有新鬼。
瞧着新鬼,朱阿婆叹息了一声,化了一碗馄饨过去,年迈的声音带一道暗哑。
“吃吧吃吧,吃了便有力气往前走,莫回头。”
新鬼怔了怔,片刻后才恍然自己已经死了,吃了馄饨,顺着朱阿婆指路的方向,沉默地往前。
一道稀薄的功德便落在了朱阿婆身上。
她在修功德,接引新亡还陷在混沌迷糊之中的鬼灵。
这口黑锅,在朱阿婆手中确实更有意义。
……
和朱阿婆约好了,明日她会带着毛小萤上门,潘垚抱着小汪准备离开。
这时,迷雾中传来两声大声的吵嚷。
“都是你,天这样黑,走路也不打个手电筒,黑布隆冬的,猛地一蹿出来,你想吓唬谁啊!”
“嗬!你一个开轮的,和我碰了个正着,竟然还敢倒打一耙地怪我?你那是铁疙瘩,我纯纯就是一块肉给你碰着了!到底是谁的错更大?”
另一个人也不是好脾气的,听到前头那人的说话声,紧着就骂了回去,嗓门更大声,气势更足。
“好了好了,都别吵吵了,还好没出什么事,咱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小弟,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别生气了啊。”
白雾中走出个年轻男子,两人走在一道,另一个离得远一些,大约步远,还抱着手冷哼了一声。
潘垚停住了脚步,面带几分古怪。
这哪里没出啥事啊,魂都飘出来了!
而且,这人潘垚还都认得,白日市集上才见过。赊刀赊锅的江家兄弟,来她家西瓜摊上买了个西瓜的叔叔,特别健谈,名叫包从文,她爸给叫了个诨名,包打听!
“阿婆,给我来碗鲜捞面,加醋加葱,里头再加一份馄饨。”
包从文哼了一声,又瞪了江家兄弟两人一眼,直接坐了靠外头的那张桌子,那儿有风,位置更好。
小江听到那声哼还想理论,大江拉住了,“算了算了,他说的倒也有道理,咱们是铁疙瘩,他就一个肉包骨头,撞到刮到了,都是疼!”
“哥!”
小江喊了一声,眼睛簇着火,就差直白地喊一声,你到底是哪边的!
“阿婆,我来两份丸子,再来一份拌面,要大份的,我小弟今晚没吃晚饭呢。”
大江喊了一声,瞧着朱阿婆还乐呵。
是白天买他家锅,给生意来了个开门红的阿婆呢。
“呵呵,缘分。”
小江板着脸不说话,这会儿不用做生意,他表露出自己原本的性子,爱生气!
听到自家大哥给自己点大份的面,小江嘀咕了两句,“气都气饱了,晚饭吃不下,宵夜也没胃口。”
大江好笑地摇头,要去拿桌上的汤匙和筷子,准备给两人先摆一副。
朱阿婆定定瞧了瞧这人,颇为沉默。末了,她的声音绷得有些紧。
“我不做你们生意,回去吧,趁着还有点时间。”
“为啥不做?”
包打听一下便瞪圆了眼睛,“阿婆,我没惹着你吧。”
才说这话,他就迟疑了下。
还真别说,他今天才跟别人唠嗑了朱阿婆古怪,别是老太太耳朵灵,给听到了吧。
“那啥,”包从文支吾了下,“朱阿婆别见怪,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嘴皮子爱叨叨,心眼不坏的。”
那边,大江僵在了原地,手还保持着要去拿筷子和汤匙的动作。
“哥,怎么了?”
“摸、摸不着了。”
大江盯着桌上搁筷子的筷筒,声音艰难。
啥?
啥叫摸不着了?
小江诧异,伸手去拿,毫无意外的,他也捞了个空。
那边,包从文还不知道隔壁桌江家兄弟的震惊茫然,他瞧到什么,突然颇为稀罕地道。
“哎!朱阿婆你这右边的锅,它能烧东西卖了?我尝尝我尝尝。”
稀罕!
这凤凰洲的老客谁不知道,朱阿婆从来只做左边那锅的生意!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做右边那锅的生意了?
瞅瞅刚刚长头发的姑娘,她接过的碗就是右边锅里煮出来的东西,也不知道香不香。
心里馋了一下,包从文瞅着摊子上右边的锅,只觉得它特别的香,深深吸一口气,唔,好像越来越香了。
朱阿婆皱眉,声音很凶。
“快走快走,我不做你们生意。”
……
第159
怎么能不做自己的生意呢?
被一而再, 再而的赶客,包从文心里也不痛快了, 更何况,他真的觉得好香啊。
再看右边的那口锅,包从文咽了咽唾沫,央着道。
“阿婆,你就给我打一份尝尝吧,你瞧,咱也算是老街坊老客了, 没道理别人吃得,我就吃不得——”
不知是不是夜深,天气泛凉, 空气中的白雾好似更浓了。
浓雾中有人影过来,朱阿婆煮了几碗馄饨过去, 就是不搭理一旁的包从文。一旁,包从文眼睛都发怔了,视线盯着朱阿婆的手, 又落到食客的手中, 最后定格在摊子右边的那口锅。
心里空劳劳的, 没别的念头, 就想也吃一碗。
朱阿婆定定地瞧了包从文一眼,老迈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有些飘忽,许是街道幽长,莫名的, 声音也添几分诡谲。
“真的要吃?”
“不后悔?”
“再和你说一句,吃了后,你就走不了回头路了。”
悔啥?
这么香的馄饨丸子, 他不吃才后悔。
能吃是福呢!
包从文张嘴想应什么,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
顺着胳膊往上,包从文瞧见大江卡着自己的手,小江站在一旁,瞧过去心不在焉的模样。
冤家路窄,瞧着这俩冤家兄弟,包从文怒从心火起,一下就忘记刚才的发馋了,嚷嚷起来。
“嘿,扯着我作甚!”
“我告诉你,还好我今儿没事,要不然你就等着我报警,抓你们进局子!”
他嘟嘟囔囔,“撞了人可没那么容易私了,你得赔我医药费,还得赔我误工费…七七八八,老不少了。”
“你说说你们兄弟俩,大晚上还开什么轮摩托!这有钱玩意儿开给谁瞧呀。”
这时候有一辆摩托车可不容易,还是摩托轮的!万元户也不好这样嚯嚯,包从文心里酸得脸上都要冒泡泡了。
“走!”
昏黄的路灯下,大江的脸白得吓人,“跟我走。”
“哎哎!你怎么扯着人呢!”
包从文嚷嚷。
只见大江不说二话,拉着包从文要往外走,小江失魂落魄,又有些紧张。
只见他像个小媳妇一样,“蹿”的一下,贴着大江的身边,不安地盯着朱阿婆,挪着脚步往摊子外头走。
包从文眼睛一瞪,正想喊什么,突然,他的眼睛瞪圆了。
“多谢,很好吃。”
食客给了朱阿婆付了饭钱,不是大团结,是一张黄色的纸。
这纸张包从文见过,逢年过节拜祖宗时得烧,八人抬棺上山时得扬,是买路钱,黄纸上凿个钱印子,或是贴个金箔银箔。
一阵风吹来,将朱阿婆装钱的纸盒子吹动,里头的钱簌簌而动,纸钞扬起,露出好些张的黄纸。
妈呀!为啥收的是纸钱。
包从文惊恐得不行,两腿软耷耷的,走不动路,差点还摔了。
被大江连拖带拽的,这才拉离了馄饨摊子。
走出一段路了,包从文没忍住,回头瞧了朱阿婆一眼。
昏黄的路灯下,只见耄耋老太本就年老的脸被照得更苍老,银白的发透着无情的光,她板着脸没吭声,手中拿一铁勺子,这会儿也看着这边。
眼皮耷拉,更添几分阴深。
“妈呀——”包从文鬼叫。
“别喊了,快走快走。”
大江连连催促。
他脸白得像一张纸,两只眼睛惊恐,黑黝黝的,像是在纸上戳了两个窟窿。
走出一段路了,回头不见朱阿婆的摊子,人还觉得心悸得厉害。
“哥,咱们这下该去哪里?”
小江环顾四周,茫然不安。
被小江这么一问,大江都愣住了,他拉着包从文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松开。
是啊,他们该去哪里?
“不是!”
包从文反手便拉住了大江,又是困惑,又是害怕,“刚刚那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为什么朱阿婆的客人给的是纸钱。”
包从文出走的脑袋回来了,这时,他才察觉到好像有些不对。
朱阿婆收的是纸钱,那些客人的脸色白得厉害,僵僵又木木。
“脚!”
“那些客人的的脚好像都是飘着的。”
是鬼!
朱阿婆右边那口锅,做的是鬼客的生意!
突然,包从文盯着大江,一脸的惊恐,“你你你!我我我——”
大江和小江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一看。
完了,他们的脚也飘了!
……
此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叶子,空气好像突然凝滞,此处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鬼——”包从文眼睛不受控制地滚动,吞了吞唾沫,瞅了大江,又去瞅小江,最后瞅自己的脚,艰难不已地发声。
“咱们、咱们也是鬼了?”
大江小江沉默。
是啊,他们明明是开着柴油轮出门的,怎么这会儿不见轮车了?吃饭时还捞不到筷子。
……
“你们还不是鬼,不过,再耽搁下去,就真得去婆婆那儿吃馄饨了。”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谁?是谁?”
人转头寻人,就见前头的白雾渐渐淡开,前头有一道光。
只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龙眼树下,手中掌一盏龙形灯,身边还跟一条小黑狗。
“走吧,我带你们回去。”
潘垚瞅了瞅这个人,最后目光落在包打听身上。
这个伤得最严重,要是再不送回肉身去,身体就该凉了。
回头他再去朱阿婆那儿,朱阿婆想不卖他馄饨都不行!
“走吧,你们该回去了。”
人还想说什么,就见小姑娘手中多了一个清铃。
只见她轻轻一摇,空中有叮铃铃的声音传来,幽幽又静谧,凝神安神。
不自觉地,人便停了心慌,抬脚往前走了。
……
白雾中有其他鬼影掠过,嗅到生魂的炁息,它们起了捉弄之意,听到铃声,瞅着龙形灯绽出的光亮,又心生俱意地避开。
“桀桀桀——”
“呼呼——”
远处有野鬼哭嚎嬉闹的调子。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一处小路,这儿靠近大江,修了堤坝,没有装路灯,只见远处有江波微漾,月光落在上头,偶尔闪过几道银色的光亮,江边树影微动,落在地上似鬼爪张牙舞爪。
“摔在这儿了啊。”
潘垚探头瞅了瞅,就见柴油轮车摔下了堤坝,下头还摔着个血糊糊的人。
“呜呜,我想起来了,我这是死了啊。”
包从文看着脸趴地的自己,一开始难以置信,仔细比对身上的衣服,身形,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是死了。
大江小江也恍神。
对了,突然见着人,来不及刹车,他将车把子扭了个方向。
哪里想到,堤坝上这路这么窄,一不留神就冲出去了,最后,要撞的那个人也没有避开,带着一起被摔了下去。
“还没死,不怕,我送你们去医院。”
潘垚宽慰了一声,手中的清铃又重重一摇。
紧着,人只觉得自己沉沉地往下坠,见不到底一般,周围一片的黑。慢慢的,身体变沉了,也感受到了痛处,脑壳疼,浑身都疼,动都动不得。
人精神不济,想睁眼却没法子,最后脑子一黑,人都失去了意识。
……
市一医院。
“医生,这儿有个病人!说是车祸,还翻滚着摔下堤坝,是路过的老乡送来的。”
身穿白褂子的医生瞥了一眼,就见医院大厅那儿站着个汉子,他手上拿着个草帽,四十多岁模样,见人瞧过来还陪了个笑,有些憨。
“恩,先看病。”
医生收回目光,将病人的眼皮翻了翻,又拿灯照了照瞳孔,声音沉稳。
“剧烈撞击,应该有内出血,安排个CT,手术室准备好。”
“好。”
很快,市一医院里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护士推着病床,只见床上躺着大江小江,还有包从文,各个眼睛紧闭,脸色苍白。
见人进手术室了,大厅里送病人来的老乡这才离开。
只见他往树的背后一走,再出来时,不见手拿草帽的老乡汉子,倒是有个穿小花裙的小姑娘,脚步轻盈。
元神出窍,佛子出游,如风似光,亦可有万般姿态。
要是朱阿婆在这里瞧了,定要拍手叹一声妙。
“小汪,等急了吧。”
“汪!”
不急不急。
不远处,小黑狗摇着尾巴,黑眼睛咕噜噜,一瞧就是机灵模样。
“真乖。”
潘垚招呼了小汪一声,“走,咱们去和朱阿婆说说,她也担心着呢。”
……
凤凰洲,忠关街。
“人送医院了?”
朱阿婆眼皮都未撩起,问了一句,手中还忙活着下馄饨。
见潘垚点头,她紧着又嘟囔道,“还过来和我说一声作甚,这个和我又没亲没故的。”
“我知道婆婆你担心他们呢。”
潘垚道。
“我可不担心,生老病死,人间百态,这事啊,我活到这岁数了,也是见惯了。”
朱阿婆哂笑了下,尤其是她,多少新亡的魂都是她指路引渡的,其中也不乏是认识的亲友街坊。
潘垚见朱阿婆还在嘴硬,笑了笑不再辩解。
不担心的话,那时就不会提醒他们回去了。尤其是包从文,他越来越馋,那是生魂即将成为亡魂,说吃,那也是能吃的。
要是朱阿婆图省事,真给了一碗,包从文就该回不去了。
“赊刀人真是没落了。”
朱阿婆颇为惆怅,感叹以前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那是越来越少了。
“两个赊刀人的后人,竟然毫无知觉地离魂来我摊子上,还要点一份吃的,荒谬。”
“婆婆也知道赊刀人?”
潘垚好奇。
“知道,以前时候,江湖称之为卜卖。”
朱阿婆说起赊刀人,脸上并没有好脸色。
赊刀人修行谶言,留一道谶言,赊一把刀或一口锅,为布施人收一道抵押的运,他们的谶言越是荒谬,越是过了许久时间实现,修为就越为精湛。
这样精湛的修为,布施人也爱寻。
无他,这样一来,等到谶言实现的时候,时隔许久,布施人亡故,亦或是布施人年迈,那些被抵押的运,它们的益处和红利,布施人早已经享够了,自然不惧归还。
“都穷啊,不穷谁愿意欠着人,哪里想到,越欠越穷。”
“人呐,别想着别人帮自己,能帮自己的,从来只有自己。”
朱阿婆长长叹了口气,上了年纪的眼睛不浑浊,反倒有些清透的明亮,像是透光的玻璃珠。
在她看来,赊刀人修行谶言,布施人舍一些钱财,收一些运归来,而赊了刀或锅的百姓,很多都是不知情,亦或是知情了,却也没法子。
饮鸩解渴,不外如是。
潘垚听着,也沉默地点头。
有一句话怎么讲来着?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赊刀人,他们让这麻绳更细了。
“我今儿夜里去了江家兄弟的院子,听了他们谈话,两人只是生意人,赊刀赊锅,这话只是引客的由头。”
“我知道。”
朱阿婆笑了一声,“你还小,没见过真正的赊刀人,要是见了你就知道,他们身上的炁息和别人不一样。”
“好了好了,老太我也要回去歇着了,你也早些回去,明儿要是带毛家那小姑娘来寻我,挑着下午来。”
朱阿婆瞅了潘垚一眼,没甚好气。
“我啊,不像你这是身外身,划算得很,还搁了个肉身在床上睡觉,夜里可着劲儿折腾都不累,也不困。”
一边说着,朱阿婆还一边捶着老腰。
“老婆子我白天得睡觉,回去了回去了。”
“哈哈。”
被人赶了,潘垚也不恼,觉得朱阿婆还是颇懂她的。
可不是可着劲儿折腾么。
瞅着天光还暗淡,还能去别的地方再玩一趟呢。
……
第160
又是一个艳阳日。
用了午饭, 潘垚便去了解放街的毛家。
“叩叩叩。”
木门被敲响。
“哪位?”
毛水萍搁了手中忙碌的活,清水洗了洗手便往外走,一边走, 一边还纳闷, 小汪这小家伙, 怎么叫得这样大声。
走到门口,就见小姑娘等在外头。
“潘垚!”
毛水萍激动,“快快, 进来说话,外头太阳大,别晒坏喽。”
“阿姨好。”
潘垚打了个招呼, 跟着进了毛家, 还冲楼梯那儿挥了挥手,那儿,小汪在楼梯上大声地叫着,还兴奋地追着自己的尾巴。
潘垚笑得杏眼儿弯弯。
小家伙真热情,明明今早才分别的。
“潘垚你来得正好,阿姨还想着忙完这两日, 就去芭蕉村寻你。”
毛水萍迎着人进来,瞅着日头大,还切了个小甜瓜。
“阿姨不忙。”
潘垚推了两声,也不多寒暄, 紧着就将毛水萍和毛老太想问的地眼通说了说,最后道。
“今儿来,我是想带小萤去凤凰洲的忠关街见个人,要是她愿意收小萤做弟子,小萤跟着她学习积功德, 以后便能控制自己的眼睛……”
“随着功德积累,便是眼未明,心也能明。有小汪陪着,就算是地眼通,小萤的生活也是无碍的。”
“要去要去。”
听了潘垚这话,毛水萍和毛老太对视一眼,都表示要跟着潘垚一道去凤凰街拜师。
毛小萤坐在一旁,颇为腼腆地点了点头,“谢谢潘垚姐姐。”
潘垚也跟着一笑,“客气了,小汪是我好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
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驱散了久不见阳光的阴凉,有明媚爽朗之感。
……
时针指向四点时,潘垚带着毛小萤去了朱阿婆那儿。
“婆婆好。”
毛小萤跟着潘垚喊了一声。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