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婆应了一声。
她也不多说,只上下看了看毛小萤,又摸了摸她的根骨,尤其是在她灰蒙蒙的眼睛处多瞧了一会儿。
末了,朱阿婆转过头,对着潘垚笑了下。
“老婆子我要谢你啊,给了我一口锅,还给我送来了个好徒弟,不错不错。”
潘垚一听,当即便笑了。
“我就知道,阿婆你和小萤有缘分。”
“这——这是答应收下咱们小萤了?”
毛水萍和毛老太对视一眼,惊喜中皆还有些发懵,还没回过神来呢。
“对,这丫头和我有缘。”
……
江湖人拜师仪式繁琐,盖因为一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天地尊亲师,师者排在第五位,自有其重要一面。
“一切从简吧,不用三叩九跪,磕三个头就成。”
朱阿婆想着自己幼时入师门的样子,还微微叹了口气,感慨时移境迁,老祖宗传下的东西,一点点湮灭在时间的长洪之中。
朱阿婆说一切从简,毛家却还是尽了心。
问了潘垚后,请潘垚帮忙,写了一封拜师贴,又请了潘垚做见证人,呈上的时候,附上了压贴礼。
“钱不多,就一个心意。”
毛水萍说得有些忐忑,怕朱阿婆讲究礼薄了。
朱阿婆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毛小萤递来的拜师茶时,颇为冷肃的面上线条柔和了些。
再看毛水萍和毛老太,她的声音也温和了些。
“都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
“好好好,以后都一家人,阿婆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毛水萍笑得见牙不见眼。
潘垚瞅着这合乐融融的一幕,冷不丁地想起了自己拜师时候的场景。
唔,爸爸提了半个瓜就拜了师,她还牵了根打鬼棒回家。
压贴礼,就是那半块的西瓜。
好像——是有些对不住老仙儿呢。
潘垚连忙摇了摇头,将那场景摇出了脑袋。
不能细想,想了就有几分心虚来着。
……
芭蕉村。
“师父,你在哪儿,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才回村子里,潘垚便往老仙儿那住处跑去,寻了一通,倒是没瞧见人。
“人呢?”
“是土土啊。”
院子外头传来老仙儿的声音,带着笑意,年老却中气十足。
“这是去哪儿了?”
潘垚看去,只见于大仙又戴着自己的宝贝蛤嫲镜,从外头走进来,手中还提着个水桶。
“嗐,还不是你清水伯,非拉着我一块耍,这不,跟着他一起去钓鱼了。”
“鱼呢?”
潘垚接过水桶瞧了瞧,里头搁了几串的荔枝,清凌凌的,红壳带刺,倒是不见一条鱼。
“没钓着。”
于大仙乐呵呵,说着没钓着,半点不觉得丢脸,还颇为大声,“喏,这荔枝拿回去吃,麻烦你清水伯摘的,村尾那棵荔枝树,甜着呢。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A市的夏日可少不了红彤彤的荔枝,滋味香甜,白嫩的果肉多汁。
果皮一剥,只瞧着果肉便觉得诱人,其中,又以百年老树结的果子滋味为最。
芭蕉村村尾便有一棵,是陈清水祖上种的,滋味尤其不错,甜中带一分酸,正好中和了那道甜腻,里头的黑核还小,果肉丰满。
潘垚也不和老仙儿客气,洗了手便坐在台阶上吃荔枝,还招呼老仙儿一道坐。
“桌上搁了袋炒板栗,师父,你也和我坐一道呀。”
老仙儿摇着蒲扇,揣了糖炒板栗的纸袋子,蒲扇一扇,稍稍吹了吹灰,坐在了潘垚旁边。
他拿出一个板栗,牙齿一咬,嘎嘣一声响。
嚼了嚼,还点评道。
“唔…甜少了些,这家老板的手艺不到家啊,土土,下回别买他家的。”
潘垚眼睛一瞪,“哪呢!是我特意让人少搁糖的,你多大的人了,心里没点儿数?还敢吃那么甜的呀。”
“啰嗦!”
老仙儿塞了一个到潘垚口中,“也不知道三金怎么养的,这是一日唠叨过一日了。”
潘垚嚼了嚼,圆鼓鼓着眼睛瞪于大仙。
她就白瞎今儿这心虚,老仙儿就不受用她的好!
……
夏日的傍晚极美,只见天边氤氲着橘色的暖光,偶尔有几丝云飘过,边缘也被染上了淡淡的金。
云随着风动,不时变幻这形态。
有像唐僧师徒四人取经的,也有将军骑骏马射箭的,还有像天边长着一棵树,上头枝叶繁茂,花儿朵朵。
“这荔枝是真的好吃,回头瞧到清水伯了,我给他说声谢谢去。”
荔枝吃剩的核,潘垚也没有丢,收拢在一处,准备找个小盆子,到时都种下去,能长好些棵出来。
到时,盆子里长着荔枝树的小苗,枝干挺直,叶子嫩红,密密簇簇,就像小盆栽一样。
“还是不用了。”
于大仙收了板栗袋子,手上沾了些果仁,有些粘,他懒得动弹,乐呵呵地伸了手过去,“乖徒儿,给师父也舀一瓢水洗洗。”
“懒惰!”
潘垚埋汰了句,动作却利索,蹬蹬蹬几下跑到井边洗了个手,又用葫芦瓢舀了一勺过来。
她一边帮于大仙冲手,一边问道,“怎么就不用了?”
“嗐,你清水伯这会儿正心闷着呢。”
于大仙声音低了两分,“你道今儿师父怎么就一条鱼没钓着?”
“空军还能是啥,你菜呗!”
潘垚埋汰老仙儿,半分不留情。
“嗬!你这小丫头怎么说话的!”
于大仙刮了刮潘垚的小鼻子,不承认是他自己菜。
“我和你清水伯才钓了一会儿,白鹭湾那边就来人了,说是香江外头有消息传回来,他那堂妹,人没了。”
人没了?
潘垚瞪大了眼睛。
“清水伯的堂妹?那不是莳树哥的妈妈吗?”
“是。”
于大仙叹了口气,“我记得她年纪还不大,年纪轻轻的就没了,着实是可惜。”
潘垚听了也惋惜得不行。
她还记得徐莳树的妈妈,叫做陈玉梨,前两年过小年的时候,还来清水伯家借钱。
当然,这钱清水伯没借,毕竟,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陈清水买了个船做运沙的生意,赚钱是赚钱,却也是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一点点地辛苦赚来。
而徐莳树的爸妈性子懒,靠着香江的富亲戚养着,那时,富贵亲戚不知怎么地断了寄钱,他们日子过不下去,不思量干活,反倒想着借债过日子。
说是借,其实是接济,根本不会还债。
清水伯要是借了,保准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还。
“人怎么没的?”
潘垚问。
“不知道。”
于大仙随口应了一声,“我瞧着你清水伯脸色不对,不好多问什么,拿着他给的荔枝便回来了。”
“也不知道莳树哥怎么样。”
潘垚担心了下。
妈妈这一个词,对每个人都有着特殊的含义,只嘴巴轻轻一碰,便叫出了妈妈,声音轻轻,莫名带一股温暖,让人想到摇篮。
轻轻地摇摇,妈妈好似还哼着歌儿。
在白鹭湾的时候,徐平和陈玉梨待徐莳树并不是太好,大冬天的,徐莳树的裤腿儿都少了一截,露出下头被自行车剜掉一块皮肉的旧疤,狰狞深刻。
不过,没的毕竟是亲妈,心中总归是不好受。
潘垚担心片刻,也就将这事搁了,毕竟,徐莳树去了香江,远隔千里之外,两人也没有再联系,担心也是白操心。
……
这边,潘垚和于大仙不再谈这事,另一边,陈清水家里却不一样。
陈玉梨亡故这一个消息传来,陈家人颇为低迷,这会儿,陈清水抽着大前门,一根接着一根,脚下还有还几个烟屁股。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死了呢?
“爸,玉梨姑姑怎么就没了?”
陈清水的儿子陈学龙蹲在门槛边上,挠了挠头,也是一脸的苦闷,还难以置信。
过年时候,陈玉梨还捎了信回来,说现在自己日子过得可好了,儿子得了好大一笔财产,连过世老祖宗身边的管家都是儿子的人。
虽然徐家还不够太平,可眼瞅着啊,她就是以前古时候的太后,儿子是幼帝一般的存在,好日子正在享受着,泼天富贵也慢慢靠近。
这才多久,人就死了?
……
第161
陈清水没有应话, 只见他眉头紧锁,被风吹得黝黑的面容上都是愁苦,狠狠地将最后一口烟吸到肺里, 搁了许久, 这才长长呼出。
脚一碾,烟头冒出最后一缕白烟。
“咳咳——咳咳——”大门外传来一阵被烟呛咳的声音, 陈清水的媳妇林芳莲挎着个菜盆子从外头走来。
她瞅着屋里这两人,一边拿手在鼻尖扇烟, 一边皱眉嫌弃。
“这是怎么了?”
“就是死了爹妈都没见你们副模样。”
“妈!玉梨姑姑没了。”
陈学龙抬起头,哭丧着脸道。
林芳莲拿着菜盆子的动作一顿,紧着将它搁在桌上,屁股一歪,坐了下来。
她一边择菜,一边回道。
“这事我知道,刚刚路上遇到白鹭湾报丧来的丁伯了。”
妇人亡故了,一定得向娘家报丧, 最好是病重时就告知,让娘家人知晓并奔丧,不然便不吉利。
都说亡者新亡时, 有的时候,这魂还留在身体里, 要是不报丧, 娘家人不知,亡者牵挂,尸身会有动静,有时耳鼻中会流血,眼中会淌血泪。
是以, 白鹭湾的人一得了消息,紧着就来了芭蕉村。
陈玉梨爹妈不在了,最亲近的血脉也就是陈清水这一个堂亲。
“妈,你怎么这么平静啊!”
陈学龙见林芳莲神情淡淡,瞪大了眼睛,嗓门都大了几分。
“不然能怎么样?像你们这样像没了爹妈一样哭丧着脸?”
林芳莲白了个眼睛,手中择菜的动作都不停。
“人都没了,现在想再多都白想,紧着问问后头的事要紧——人有没有落叶归根,是在外头办丧事,那家里办不办席?要是办席的话,咱们送一份帛金过去就是了。”
“我还不知道你们俩这是闹哪一出!”
林芳莲又白了一眼这两人,将手中择的菜丢到盆中,对这两人像死了爹妈一样愁苦的表情嫌弃不已。
嗤!假得要命。
都惺惺作态呢。
“你们呀,这是想着玉梨没了,咱们这一门富贵的亲戚也没了,这才心里这样难受的吧。”
徐平一家为什么富贵了?
那不是因着徐平是富贵人家流落在外头的血脉么!
陈玉梨嫁与徐平时,正好是他也贫困普通的时候。
老祖宗都说了,贵易交,富易妻。
男人多现实呀,徐平富贵了,瞧了外头的花花世界,说不得早就有了二心,如今倒好,陈玉梨正值年轻早早便没了,徐平哪里能守得住?
说不得还没百日呢,就要带个新媳妇回来。
这样一来,他们陈家这前媳妇家的亲戚,那又算哪门亲戚?
走着走着,说不得就断了亲!
白事红事的酒都不一定有人记得请!
这一门富贵亲戚啊,有算是没有了。
“你们啊,也就别这副样子了,都吃一锅饭的,我还能不知道你和你家妹子好不好,你孝顺不孝顺你家玉梨姑姑?”
“好了好了,消停一点,都别抽烟了,一包大前门两块三,就这么一会儿,你们俩就给我抽了两包去,这是抽烟还是吃钱啊!”
林芳莲不客气,说话也直白,直接丢了菜盆子,几步上前,将两人手中的烟夺了过来。
她低头一瞅从陈学龙那儿拿来的那一包,丹凤眼还瞪了瞪。
“好啊,居然还是阿诗玛的,你个小崽子阔了哈。”
只见香烟的壳子是白色的,上头印着个彝族少女,婀娜漂亮,因着白色的烟壳,更添几分清纯韵致。
一瞧就是个好东西。
心思被戳破,陈清水和陈学龙被说了个面红耳赤。
陈清水也是苦日子过过来的,现在家里是宽裕了些,可他还是特别的节俭,瞅了一眼那阿诗玛烟壳,也瞪了儿子一眼。
“混账小子!”
陈学龙缩了缩脖子,嘀咕道,“也不常买,偶尔买一两包——”
见爸妈还瞪着自己,他不好再继续说这个,吭哧了两声,将话题转移到了原来的玉梨姑姑身上。
“妈,你也不能这么说我和爸,显得我们多无情啊,好像没有半分亲戚情谊……”
“我、我——”陈学龙声音拉拔高了一些,想说自己敬重玉梨姑姑,在林芳莲抱着手肘,那双好似什么都瞧明白的丹凤眼下,声音又小了下去。
怂了。
玉梨姑姑的为人,那是没啥好敬重的。
“好吧,我也就想想,他们徐家发达了,有着玉梨姑姑在,家里有个什么事,咱们也有个靠背的不是?”
一旁,陈清水也在点头。
可不是,都说衣是人的脸,钱是人的胆,这富贵亲戚妹子,她也能给自己壮胆啊。
眼下人突然没了,瞅着亲戚情分就要越来越淡薄,怎么不让人惆怅。
“蠢!”
林芳莲半点不给面子,当下便骂了两人一声蠢。
“靠背?老娘跟你们说,人这一辈子,就只有自己是自己的靠背,谁都指望不上谁!”
“她是穷亲戚还是富贵亲戚,和咱们的日子有啥关系?咱们吃她家大米粮食了?别的都不说,当初她来借债过日子,咱们没借,人心里也记着呢。”
“你道她写信回来说自己过富贵日子了,是想着拉拔亲戚一把?天真!”
“老话怎么说来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人这是朝咱们炫耀来着!”
陈清水和陈学龙被说得一愣一愣。
林芳莲还意犹未尽,“有这愁的功夫啊,你们不如去沙场多拉一船的沙,还能多赚个几块,不比在这又抽烟又叹气的好?”
真是费钱又伤身!
“过日子这事,只有自己立起来,谁都别去指望,爹妈也甭指望!”
最后一句,林芳莲板着脸,冲着陈学龙说的。
陈学龙摸了摸鼻子,颇为悻悻。
父子俩对视一眼,苦哈哈一笑,这会儿倒是没了愁苦。
两人依然可惜心痛陈玉梨人没了,毕竟沾亲带故,是个亲戚,可那惶惶然却没了。
也是,过日子得靠自己,他们本也没指着这富贵亲戚过日子,是没啥好愁的。
“是是是,是我想岔了。”
陈清水站起了身子,弯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回头我问问,在不在咱们这儿办席修墓,要是办,回头送一份帛金,咱们送玉梨一程。”
林芳莲见屋里没了那乌烟瘴气,哼了一声,转身继续择菜,不忘使唤道。
“地上的烟头自己扫干净啊,没得一个个在家和大爷一样,惯得你们!”
……
白鹭湾。
徐家人也在谈论,这陈玉梨没了,尸身有没有送回白鹭湾。
世人都讲究落叶归根,就是古时因着战火动乱,抑或是天灾人祸而远走他乡的人,有着机会,后人都会依着祖上传下的话,寻故乡宗祠。
“不知道呢,徐平和莳树也没说,就捎了个信回来,说人没了,让给娘家报个信。不过啊,香江那么远,我估摸着,他们是不回来了。”
“是啊,得坐大轮船坐飞机才能到的地儿,还得办一堆的手续,人都凉得发僵了,还怎么回来?玉梨福薄,好日子才过多久,人就这样没了?”
“怎么没的?”
“……听说是病,啥病咱也没问,徐平哭着呢。”
“病了?我记得…她还不到四十吧。”
“三十有六,和我媳妇同年,我记得。”
“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
“……”
众人议论了几声,天黑了,摇着头便也散了。
……
香江,某一处殡仪馆里。
只见前来吊唁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庄严肃穆,手中拿一朵白色菊花。
灵堂中挂着女子的照片。
大波浪的头发,笑得灿烂,那是陈玉梨的照片,时髦又妩媚俏丽,半分没有以前在白鹭湾时的影子,要是家乡来人了,瞧着照片都要恍惚认不出来人了。
灵堂中间门一口红棺,里头躺着闭眼的陈玉梨。
她画了妆,压身的放着一些菊花,靠近有丝丝冷气,那是天气热,旁边特特搁了些冰块。
翁玉萍上了一柱清香,又拜了拜,这才往一旁退去,站在了自己儿子徐清的身边。
她目光落在前头的徐莳树和徐平身上,又看了一眼棺木,没什么表情地感叹。
“是个福薄的。”
一场感冒,人就瘦了这么多,在香江这一两年养出的好容貌,一下就没了,像那衰败干枯的花,这尸身让人瞅了还心惊,不禁诧异一句,竟瘦到了这种程度?
要不是花了大钱寻人装扮了一番,都不敢让人瞻仰遗容了!
翁玉萍是徐清的妈妈,和陈玉梨算是妯娌关系,因着都带一个玉字,两人颇有些瞧不顺眼对方。
如今,人死如灯灭,过往的嫌隙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徐莳树沉默着一张脸,给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鞠了个躬,回了礼,声音轻又平稳。
“有心了。”
来人瞅着这身量颀长又清俊的少年,无不心生感慨,拍了拍人,道一声节哀。
“啧…真是鸡窝里飞出了凤凰,我怎么瞧莳树这孩子,那都没有半分像他爹妈的。”
翁玉萍侧了侧身,瞅着徐莳树和他老子徐平,分外瞧不上徐平这个老太爷外头带回来的血脉,还老是自诩是沧海遗珠的老男人。
对着徐莳树,倒是眼里有忌惮。
徐清眼里有同样的忌惮。
谁能想到,如今徐家的大半身家,它竟然在这毛头小子身上!管家也只听着他的话,祖上传下的一些旧物,也在他手中。
似是注意到目光,徐莳树抬起了头,目光冷又幽。
冷不丁地和这目光对上,徐清连忙移开,待反应过来自己的退缩,他面上又带上了几分狼狈和莫名。
怕啥!
就一小孩!
“我的乖乖,”旁边,待徐莳树的目光移开了,翁玉萍松了口气一样地大喘气。
她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掐着徐清的胳膊,这才站稳。
“儿啊,你有没有觉得,莳树这孩子,他近来越来越有你太爷的气势了。”
不但生得像,气势也越来越像。
只一看人,目光黑压压的,让人心慌得很,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去一样。
这样的徐莳树,香江生意场上的人见了,谁不说一声徐衍老太爷那是后继有人。
外头带回来的血脉又怎么样,打眼一瞧,就这相似的皮囊,那也绝对是嫡亲的血脉。
“算了,回头和你大哥也说一声,让他别老和徐莳树作对,老太爷没了,你大哥才从乡下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回来,别到时候上蹿下跳,又叫堂弟给送乡下去了,那才丢脸!”
之前徐昶日日喊着小兰香,说是有戏子鬼缠着他,周围的人听了也觉得瘆得慌,当妈的翁玉萍也一样。
这不,这会儿还埋汰了徐昶一句。
徐清:……
他妈这是又长隔房气势,灭自己威风了!
……
吊唁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徐家人没有送,毕竟是白事,别人也不爱主家相送,不吉利。
搁下帛金,带上吉仪。
吉仪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头贴了个方正的红条,用蓝色的笔写着吉仪二字。
里头搁一块毛巾,一颗糖和一块钱。
毛巾有宾客吊唁落泪,主家奉上毛巾一块,用以擦泪的说法,糖是今日悲伤落泪了,吃上一颗,让其心情平复转好。
至于那一块钱,这代表着丧事仅此一次,讨个吉祥的意头。
毕竟,谁家也不愿意自己家的丧事多。
徐平哭得双眼泛红,这会儿还抽了抽鼻涕,转头抱住了徐莳树。
“儿啊,爸爸只有你了。”
“你放心,爸爸会照顾好你,连着妈妈的那一份。”
徐莳树垂下眼,手还搁在口袋中,里头捏着两枚的硬币钢镚,相互摩擦时,咔嚓作响,有细细的动静。
他的声音很轻,“谢谢爸。”
徐平又抽了抽鼻子,“别和爸说谢谢,爸特意问了,今日在殡仪馆不好说谢谢,这是白事,说这不吉利,像刚才你和吊唁的客人说有心了,这就是妥当的。”
“知道了,爸爸。”
两人父慈子孝模样,徐平瞅了徐莳树一眼,期期艾艾,吸溜着鼻涕,颇为懊恼自己方才的真情流露。
谢谢爸——
听着咋这么像歇歇吧?
……不吉利不吉利!
有钱的世界这么美好,人人都巴着讨好他,说话客气又好听。
美酒美食美人……处处都是美丽,他还不想歇呢!
……
第162
“就是你妈——”想到陈玉梨, 徐平眼睛又红了片刻,毕竟是少年夫妻,再是有争吵, 如今人死了, 留下的便都是好。
“她去得早啊,没享着福了。”
殡仪馆里,吊唁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留下的便是亲近的人, 准备一会儿送陈玉梨进墓园。
香江这一处墓葬自由, 不拘是土葬还是火葬,都行。只要土葬能买得起私人墓地便成。
徐家豪富,自然不是差这点钱的主儿。
徐莳树递了个帕子过去,“爸, 节哀。”
徐平接过,擦了擦泪, 目光落在面前这少年郎身上,只见他眸光清湛,面容冷淡平静, 虽还稚幼, 是少年郎模样, 却周身气质出众,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家里养出的骄儿。
所谓养移气, 居移体,气度这东西,它得用真金白银来养。
这是他的儿子!
亲儿!
徐平自豪。
徐莳树看了过来,“爸?”
两厢目光对上,徐莳树的目光很静, 像未明深山里的老井,幽幽的,冷冷的,风吹过,带来山谷低低的呜咽声,冷寂得让人心生战战。
莫名地,徐平的心惊跳了下。
“没、没事,爸就是想着啊,我要不要回白鹭湾看看,你妈年纪轻轻就没了,舅家那边也只叫丁伯他们知会一声,我这心里啊,有些不是滋味。”
徐平叹了一声,转头看搁在中央的棺椁。
时间真是快,转眼时间,他们来到香江也快两年了,离开时候,怎么也没想过,故乡这一别,玉梨便再没有回去过。
只一场感冒,她就病败如山倒,病程来得又快又急,没给人半点准备时间,人便去了。
都说物伤其类,和陈玉梨差不多年纪,又是夫妻,即便贪恋香江的花花世界,不喜故乡,只道生活在白鹭湾的日子是上辈子的事儿,徐平倒也有些思乡了。
徐莳树:“您要是想回去看看,我让德叔给您准备手续。”
徐平看着徐莳树,心中熨帖。
“好,我儿孝顺,那就麻烦阿德管家了。”
……
人死如灯灭,陈玉梨被葬在了香江的一处墓园。
这一处墓园背倚高山,前有流水,流水蜿蜒。
都说直则冲,曲则顺,这一处的墓园风水极好,山势蜿蜒相汇,有乘龙之炁。再加上环境清幽,服务周到,有专门的守墓人,这一出墓园不单单墓地贵,每年的维护费用更是花销不菲。
徐平一家从内陆来香江,还保留着内地的墓葬习惯。
夫妻,那必是同葬一墓的。
陈玉梨先亡,虚左位以待男,左边的位置留的是徐平的。
化宝时候,徐平听到身后,自家儿子突然地开口,道。
“爸,你喜欢这地儿吗?”
“啊?”
徐平回头,面露诧异。
徐莳树站在一棵青松下,抬眼朝徐平看去。
只见阳光从树梢的缝隙落下,照在他面上有半明半寐的影子,也因为这,让人瞧不清他的表情。
就在徐平愣住又莫名的时候,就听徐莳树又道。
“梦柔阿姨。”
一句梦柔阿姨,徐平老脸一红。
梦柔,那是他近来交往亲密的女伴。
两人你侬我侬,情意深厚。
女伴年轻又热情,对外娇俏,在内妩媚,将徐平迷得鬼迷日眼的。
陈玉梨在世的时候,因着这女伴,夫妻俩便有颇多的争吵,到后来,漂亮女子一个又一个,赶了这个又来那个,就像臭肉烂肉就是招苍蝇,天性!
陈玉梨烦了厌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自己买买买的开心,不再管徐平在外头的糟心事。
左右不管徐平怎么胡来,她都是徐莳树的妈,徐家的太太,外头的狐狸精影响不到她的荣华富贵,这是顶顶重要的。
徐平一个老男人,仔细想想,倒也没啥好稀罕的。
徐平和陈玉梨,两人的婚姻已是貌合神离。
这下,徐平可算知道徐莳树问自己喜不喜欢这墓地的原因了。
儿子这是怕自己还年轻,说不得以后会再找一个!
“嗐,儿子你还小,你不知道!”
徐平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模样,回过头就继续化宝。
“甭管爸爸在外头有几个阿姨,爸这结发的夫妻,那只有你妈一个。”
他又化了个元宝,半空中有飞灰悬空。
徐平手中动作不停,颇为感慨。
“咱们老家有一句话,那叫做半路的夫妻硬如铁,从小的夫妻软如棉。说的就是啊,这半道的夫妻都各有算盘,心诚不到哪儿去,凑合着过日子成,心贴心是别想了。”
“我啊,百年后还是在你妈旁边躺着好。”
徐莳树:“我知道了。”
一时间,父子二人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化着元宝。
日头西斜,酒水洒过灰烬,热气蒸腾,空气中除了香灰的味道,还有一道酒香。
徐平起身,抬手抚摸了下黑色花岗石的墓碑,叹了口气。
“儿啊,你想和妈妈再说说话,就再待一会儿,爸爸去外头等你。”
徐平拍了拍徐莳树的肩膀,捏了捏,入手是颇为瘦削的身子骨,他心酸了下,到底是少年便没了妈,苦命哦。
和他这中年丧妻,那是一样的心酸。
他落下这话,这才转身离开。
徐莳树看着徐平的背影,又回头看花岗石的墓碑。
墓碑上,陈玉梨头发微卷,笑得洋气又肆意,那是金钱给出的支撑。
这时,半空中突兀的有一张照片飘下,悬浮于半空。
只见这是一张黑白的照片,女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搁膝盖间,纤纤玉指上带着尖细的指套,兰花指捏一方素帕,瞧过去端庄又贤淑。
她的身后是一处木质大宅子,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宅子宽阔疏朗,太师椅搁在堂屋外头,正好将堂屋方向的灵牌一并照了进去。
只见灵牌一个又一个,细细密密,有白烛晃晃。
青烟拢过,照片似水墨一般晕染开,好似活了过来一般。
接着,徐莳树面前落下一人。
“衍郎。”
女子含情脉脉,弯身道了个万福。
只见她身着月白锦色琵琶襟大褂,脖间围素白围巾,袅袅行礼时,宽袍微动,隐约能见山峦暗纹。
她梳着两把头,上头有玉质的簪子,流苏似一粒粒红石榴,琳琅地坠在两把头上。
再抬头时,琳琅珠翠叮叮作响。
听到一声衍郎,难得的,徐莳树一贯平静的眼里有了波澜,他带几分厌弃和郁色,还有分晦暗,皱眉道。
“我说了,我是徐莳树。”
“不论你是谁,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衍郎。”
永永远远,她的衍郎。
女子有些激动,再对上徐莳树的眼睛时,她的肩膀垂了垂,笑模样收了。
“好吧,依你,都依你,莳树就莳树。”
女子眼距稍宽,笑时婀娜妩媚,不笑时又显得有几分冷漠的艳色。
她飘在一旁,不再和徐莳树争论他到底是谁。
徐莳树看着墓碑,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从口袋中掏出两枚硬币,细看了一会儿,将其中的一枚硬币往化宝的灰烬中一丢。
钢镚落地,一阵脆响。
似是尘埃落地。
末了,徐莳树将另一枚硬币递给了旁边的女子,声音很轻,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时候动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不用特意知会我。”
“是。”
女子接过硬币,道了个万福,再看徐莳树时,眼里都是脉脉深情。
青烟拢过,墓园这处不见着月白锦色琵琶襟大褂清装,梳着两把头的女子,只一张黑白照片半浮空中。
“德叔。”
徐莳树侧过身,往后唤了一声。
“少爷。”
这时,徐常德的身影从树影的阴暗处出现,也不知道他候了多久。
听到徐莳树的一声德叔,徐常德半点不敢怠慢,微微躬身。
“收妥了。”
徐莳树下颌微抬,示意那浮于半空中的照片。
“是。”
徐常德连忙上前,捧过半空中的黑白照片,低声告罪,“夫人,小的失礼了。”
说着,他手中出现一个匣子,紧着要将照片往匣子里收。
照片上,女人的唇角微微弯了弯,露出两颊边的两粒小酒窝。
听着这一声夫人,徐莳树皱了皱眉,瞥了徐常德一眼。
徐常德立刻噤声,不好再叫照片里的女子为夫人。
……
墓碑前,徐莳树也化了一杯水酒在灰烬中,抬脚往前。
“心狠啊,”徐常德看着照片,心中喟叹,再是否认自己是徐衍,坚持自己是徐莳树,那又有何意思?
少爷和徐衍老爷,那是同出一辙的心狠。
到底是一脉的灵魂。
只见照片中,女子身后那一排的灵牌有白烛晃晃,许是相素不成,亦或是年代久远,远远地,人瞧不清灵牌上写着何人的姓氏名字。
在最靠右边的那个位置,有一个灵牌的名字颇为清晰,前头供奉了一束的白菊。
只见菊花绽妍,似欺霜傲雪,竞相开放,和陈玉梨坟前的那一束颇为相似。
白菊后头,隐约能见,黑木灵牌上用金字写着,【先妣徐母孺人闺名玉梨之牌位】。
太师椅上,女子手中拿一枚钢镚把玩。
下一刻,钢镚化作了一块无字的灵牌。
她微微一笑,低头敛眉,想到了什么,似有无尽的甜密之意,戴着指套的手微微支起兰花指,手中出现一管紫竹兼毫,提笔而起,落笔而下。
【先考徐公讳平府君之牌位】
许是徐平人未亡,这一行字倒是不易在灵牌上着墨,忽淡忽浓模样。
“徐平,呵呵。”
女子笑了笑,鬼音幽幽,有几分诡谲。
“夫人好字。”
见徐莳树走远了,听不到了,徐常德乐呵了一声,这才敢夸一道好。
谁能想到,当初那丐女,竟然也能有如此的柳絮才高时。
就是可惜了,曾经千娇百宠的人,主人一遭将【鹤情】秘药凝练而出,那情谊便不再了。
瞧着夫人,想着自己曾经的心动,只有被愚弄的怒气。
缝尸匠仇家,果真有其不凡之道。主人心思缜密,心狠面冷,竟在缝尸匠仇家的一个丫头手中吃了亏,不但合魂不成,藏魂三器遗失,更被下了【鹤情】秘药,钟情于街头一个肮脏的丐女。
而如今,长生偃骨没有修成,倒要分魂苟延残喘,磋磨自己,寻长生之路。
何必呢。
身为鳖精,没什么本事,就是命长的徐常德不能理解徐衍对长生的执着。
……
第163
徐常德捧着匣子, 侧了个身,抬头看向远处。
小路用鹅卵石铺就,黑的白的石头相互交错, 形成未明的图案,绿草茵茵, 坟茔累累,这一处天光明亮,却也难掩幽寂。
少年人身姿挺拔, 黑色的西服裁剪合身, 迎着落日走去。
暮色落在身上, 拉长了影子,自有股清俊风流的韵致。
少爷啊。
徐常德暗暗叹了口气。
“管家客气了。”
照片里, 女子鬼音幽幽,“能帮上衍郎, 我心中甚慰。”
徐常德回过了神, 面带客气恭敬的笑, 又夸了夸夫人蕙质兰心, 对主人情深一片。
可不是情深一片么。
都说人为善, 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这道理,本就是修行中人,主人比谁都清楚。因此,有许多的事,他不好出面,都是由着手下人出手。
而夫人——
徐常德低头看了匣子中的照片, 只见照片中,女子微微低头,露出单薄的脖颈,线条柔美,她手中拿着一管笔,垂眸含笑,细细描绘。
要不是那黑木的灵牌,定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夫人,她是最好使的一把刀。
徐常德不能理解,夫人为什么会寻着来了香江,情之一字,竟真如此可怕,千里奔赴香江的寻来,跨越时间,漂洋过海,只为寻一个没有心的人。
“阿德,阿德——”徐平的声音由远及近,片刻后,他走了过来,左右看了看,不见徐莳树,“莳树呢?”
“少爷离开了。”
“这孩子,我不是说了,让他去前头找我么——”徐平抱怨了两句。
“对了,”徐平一拍徐常德的肩膀,“莳树和你说了没,我想让你寻个合适的日子,给我办个手续,再定个机票,我要回白鹭湾一趟。”
“还有还有,特产买一些,钱也给我多换一些,都走莳树的账。”
见徐常德睨了过来,徐平哈哈笑了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以为意道。
“嗐,这有啥,莳树是我儿子,我俩亲父子,他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没差没差!”
“难得回乡,咱可不能小气,我走这一趟啊,代表的也是咱香江徐家的面子!小家子气了,丢脸的可是你家少爷!”
陈玉梨已经入土为安,伤心过了这一阵,徐平的心绪好转,难怪老听人说,难过了就得哭出来,这不,他这下都好受多了。
徐平揉了揉心口,跟着睨了眼徐常德。
“阿德,我怎么觉得,你对我没往常恭敬了?”
“您说笑了。”
“喏喏——”徐平手指着人,笑着讨伐,“还说我说笑,以前时候,你可是叫我一声平老爷的。”
“回平老爷话,回平老爷话——”他啧啧俩声,学着徐常德平日里恭敬说话模样,“老实说,我刚来的时候,都很不习惯你这样,就跟老古董一样。”
两人一路走,徐平没事做,话都多了几分。
徐常德微微弯着背,手中捧着个匣子,并没有怎么应话。
徐平也没太在意。
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随着太阳最后一跃,奋力的跳下了山的另一头,天光黯淡了几分,只余光漫漫。
晚风吹来,撩动墓园松涛阵阵,一并将地上两人的影子卷动。
在徐平不知道的地方,随着女子落笔,木匣子里有丝丝黑光漫出,由背探及,一点点地缠住了徐平。
晚风中,黑光如飞絮张牙舞爪,漾出不详的红光。
木匣子中,女子手中的兼毫一停,视线落在黑木的灵牌上,下一刻,红唇微勾,露出唇边两粒甜甜的小酒窝。
很好,终于已经落墨。
只见黑木上,【先考徐公讳平府君之牌位】,这几个字终于不再黯淡,字迹越发的清晰。
不远处,搁着白菊的那一尊灵牌前的白烛晃了晃,烛灯下,白菊绽妍,鲜艳娇嫩,花瓣上似沾上了晚露,如泪泣诉。
晚风徐起,黄昏时候,正是逢魔时刻。
……
A市。
为毛小萤和朱阿婆牵了师徒缘分后,投桃报李,朱阿婆也给潘垚介绍了几桩生意。
这不,这次上门的主家姓管,做的是木头生意。
早年时候,机缘巧合下,他知道了朱阿婆是个有真本事的,近来头疼了好一段日子了,去医院看病了,检查也做了好一些,处处都显示他没事。
就血压血脂有些高,医生叮嘱,平时别吃得太好,虽说能吃是福,可吃多了,它也伤!
大老板拍拍肚皮,表示不打紧,肚有千金肥油,这是腰缠万贯。
医生:……
他摇摇头,颇为嫌弃地摆手。
“下一个!”
这不,正道寻不到解决的办法,大老板就想找找偏门的法子。
馄饨摊上,朱阿婆往热锅里下馄饨,瞥了来人一眼。
“老婆子我就一做饭的,没别的手艺,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个大仙,年纪虽小,本事却不小。”
“要真是冲撞到哪了,寻她倒是能解决。”
管中马扶着脑袋,唉哟了两声,晃了晃脑袋,又拍了拍。
“我这又疼了,一阵阵儿的,真是要人命的疼。”
“婶儿,你就甭卖关子了,只要能将我这头疼瞧好,我保管跪下叫人大哥大姐,管人年纪大还是小,我前儿才瞧电视了,现在流行那什么,少年英雄!对对,就少年英雄!”
朱阿婆将潘垚的地址给了管中马,管中马寻上了芭蕉村,找到了正在和小伙伴玩跳绳的潘垚。
瞅着小姑娘玩得红扑扑的脸蛋,衬得眼睛愈发水汪汪模样,管中马还迟疑了下。
虽说少年英雄,可这小姑娘的年纪,也着实是小了些。
踟蹰了下,秉着来都来了,不能白走这一遭,管中马将自己的情况说了说。
潘垚瞅了他片刻,“医生瞧了吗?”
“瞧了!”
管中马还没说话,和他一道来的媳妇云晓霞一下就接过了话头,“检查都做了,没什么问题,就是胖了点!”
她反手一拍管中马的肚子,嗔了一眼,发牢骚一样的抱怨。
“也不知道爱惜点自己的身体,镇日在外头吃吃吃,还喝酒,这才多久,肚皮就鼓成这样了?丑死了!”
管中马苦哈哈一笑,“也没法子,就为了多赚一点嘛,要不,咱家里哪来的钱买电视,买洗衣机,还有买摩托车……”
“我还想着再努力努力,回头再买个小轿车呢,正好咱们家新买的屋子,那院子大,够放!”
云晓霞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却不忘捏了捏管中马的肚子。
“你呀,再赚钱也得爱惜身体,听医生的话,别再说什么这肥肉是腰缠万贯金了!我可都瞧到了,医生都冲你翻白眼了。”
潘垚:……
瞅着这夫妻两人这一来一去,潘垚也想翻白眼了。
她这是被塞狗粮了么?
明明她还小!
许是潘垚瞪人瞧时的目光太过灼灼,云晓霞和管中马连忙搁了手,颇有些不好意思。
“小大仙见笑了。”
“是叫小大仙吧,我方才听着了,村里好几个乡民都这样喊你。”
“都行。”
潘垚没有太介意。
她仔细地又看了看管中马,道,“这样吧,你先带我去你父亲的坟地瞧瞧。”
潘垚这话一出,管中马和云晓霞都瞪圆了眼睛,颇为吃惊模样。
“不对吗?”
潘垚转头。
“对对。”
管中马连忙应声。
这下,他是不敢再想什么来都来了,瞧瞧也不耽误事儿的想法。
这小大仙,好像真如朱阿婆说的那样,年纪虽然小,本事却颇大。
“您是怎么瞧出来,我们家老管的父亲没了啊。”
云晓霞稀奇,不自觉地,称呼潘垚时,由你变成了您。
在她眼里,面前这不再是刚刚那和好几个小娃娃在院子里疯跑,玩跳绳和摸鱼摸虾的小姑娘了。
无端的,她有几分深藏不露的高人气质。
还真别说,这模样是真的生得好,大眼睛小鼻子的,就连发梢都透着鲜活劲儿!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一个人经历过什么,面相上同样也有痕迹。”
潘垚瞥了管中马一眼,指了指父母宫的位置。
“管先生的面相告诉我的,你额骨左边偏高,这是左额日角缺陷晦涩,父先走的经历。”
“月角莹润有光泽,管先生的母亲康健。”
“至于为什么先去阴宅瞧瞧,而不是阳宅。”
潘垚思忖了下,组织了下措辞,继续道。
“按理说,你们刚才说了,你们是新住的屋宅,我得上阳宅先瞧瞧,可是,管先生说了,他时常感到头疼,而同住一处,管太太你却没什么妨碍,想来,这阳宅的问题应该不大。”
“倒是阴宅——”
潘垚顿了顿。
《葬书》里说了,人受体于父母,本骸得气,遗体受荫。世界万物皆由生气所生,人也是如此,而人的身体发肤由父母所孕育给予,生气和父母同出一辙,这样一来便息息相关,相互间能够有所感应。
能福荫庇护,也能牵缠带累。
因此,管中马一说他头疼,瞧着他日角缺损,是父亡的面相,潘垚便想去管家的阴宅瞧瞧。
“成成,小大仙,劳烦你走一遭,我们去我老爹的阴宅瞧瞧——对了,我要不要备上点什么香烛纸钱香条的?”
潘垚看去,就见管中马搓了搓手,笑得有些憨。
“都说空手上门不好,我这去瞧老爹,空着手上坟,应该也不妥吧。礼多人不怪,这礼多,它鬼也不怪!”
潘垚:……
真不愧是个生意人!
“都成,你看着办吧,没准备也不要紧,今天只是先看看,要真有什么不妥再说。”
“就是,都自家老爹了,你瞎客气啥呀!”
云晓霞掐了管中马一把。
“哎哎!那咱们就先去坟头瞧瞧。”
管中马吃痛,龇牙咧嘴了下,揉着手走在前头带路。
……
坐了船,乘了车,潘垚跟着管家夫妻俩到了管老爹的坟头。
一看到坟头,潘垚瞥了管中马的脑袋,就道。
“难怪了。”
“是阴宅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管中马着急。
“对。”
潘垚点头。
她指着坟头后边的那条路,说道,“在我们风水行里,有一句话叫做【不怕坟前千条路,就怕坟后路一条】,管先生知道这是为啥吗?”
“为啥?”
管中马问得有几分忐忑。
“人死下葬,脚朝墓碑头朝后,这坟后多了一条路,有人走过的时候,就等于脚踩着管老先生的脑袋了。”
“父子生气同宗,阴宅福荫庇护后人,却也瓜葛带累后人,他疼一下,自然您的脑壳子也得疼一下了。”
管家这墓是在村子的平地里,路嘛,自然有人走。
这时,恰巧有村民又走过,他扛着一把锄头,瞅了瞅管中马,又瞅了瞅云晓霞和潘垚,虽然不认得潘垚,却还是热情地招呼。
“老管啊,带着媳妇回来了?最近哪里发财,有一段日子没见你回来了。”
“这阿妹是你媳妇家亲戚呀,哟,长得是真水灵。”
来人脚踩过路,嘴上夸着还不够,锄头重重往地上一搁,笑呵呵地冲潘垚伸出了大拇指。
正好,他落脚的就是管家坟墓后头的这块路上。
锄头一着地,管中马立马捂住了脑门。
哎哟喂!
这疼的哟,真是正中靶心!
……
第164
这下, 管中马是真的服气了。
他一手捂着脑袋,一手冲潘垚伸出大拇指,龇牙呼痛, 面上却难掩惊奇,道。
“小大仙, 您真是这个,神了哎!”
“客气客气。”
潘垚笑了笑,杏眼儿弯弯。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掐了道手诀,下一刻,好似有一道清风吹来, 凉凉的, 带着不远处草木的清香,管中马只觉得脑袋瓜一凉。
“哎, 不疼了!”
手还搁在脑门, 管中马惊奇,瞅瞅媳妇云晓霞, 又瞅瞅潘垚, 快活得不行。
这段时间应酬多,吃得便多, 肉就不知不觉地吃了出来, 偏生管中马不觉得,只道自己还是个年轻精神的小伙子。
这会儿他快活得呀, 跳着脚哒哒哒, 肚皮还跟着颠了颠,颇有些逗趣儿。
“哈哈哈,我不疼了。”
管中马兴奋, “媳妇,这小大仙真是神了。”
“太好了太好了!”
云晓霞也兴奋。
被两人的笑意晕染,潘垚没有说话,眼角却也染上了笑意。
“这是怎么了?”
路过的村民不明所以,瞅了瞅三人,还丈一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老管,我咋觉得一段时间不见,你好像又胖了些。”
“嗐,什么长胖,三旺哥你这话说的——”管中马摆了摆手,声音铿锵有力,“这明明是福!”
“哈哈哈,对对对!”
被叫做三旺哥的人被逗乐了,下巴倚着锄头,笑得满脸褶子开出了一朵花,见牙不见眼的。
这时候的人都瘦,一些地方还吃不饱肚子,能长肉,它确实是福气。
在又一次被问了一声这是怎地了,管中马没好气,瞪了来人一眼,下巴一昂。
“喏,还不是你这根锄头惹的祸!你刚刚往下一杵,这不是杵着地面了,那是往我脑门子里戳,疼得我哟!”
管中马摸了摸脑门,对那股痛意还心有余悸。
三旺听了来龙去脉后,再看潘垚,也是一脸的稀罕。
“小姑娘厉害!”
潘垚谦虚,“两位叔叔谬赞了,我这不是吃这碗饭么,那就得把碗端好。”
客气了两句,潘垚指着坟墓后头这条路,问这怎么留了条路。
她方才瞧了墓碑,立碑的时间也就在四年多前,那时已经开放了,许多事都不再拘着,家里有白事红事,大家伙都爱寻懂行的人瞧瞧。
都说死后哀荣,阴宅是顶顶重要的事儿,按理来说,没有哪个阴阳先生会在坟后留一条路。
【不怕坟前千条路,就怕坟后路一条】,踩着死人脑袋瓜过去,这事儿着实是缺德。
阴宅留了这条路,那阴阳先生点的这穴就不吉。
“嘶——”管中马背着手,也跟着转了几圈,左瞧右瞧,“我怎么记得,之前没这路来着。”
“之前是没有,就这段时间走出来的,老管你说说你,都多久没回来了,你能知道个啥子哟!”
三旺和管中马不一样,他都住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事儿,那自然是门儿清。
听着三旺说话,潘垚往四处看了看。
这地儿叫做三泽村,天泽,地泽,水泽,是一块好地方,尤其适合种甘蔗。
甘蔗这东西好啊,性甘,丰沛多汁,年节时候好卖不说,就是大丰收了,它的价钱也跌不到哪儿去。
不管是什么时候,老百姓都是难,尤其是种地的老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背太阳又背月亮的,辛苦侍弄地里的庄稼,还得靠天吃饭。
就是丰收了,谷多粮就贱,它也是伤农。
甘蔗这东西能制糖,欠收丰收,都有赚头。
只是卖甘蔗给别人,还不如自己也制糖。
“我们都瞧着报纸里说了,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嘛,这不,村子里就办了个制糖厂,地里的甘蔗有地儿去,除了种地,咱们这些老少爷们,老妹大姐儿,那也有个上班的地方,不错不错。”
甘蔗丰收在冬季,那时正好不是农忙时候,大家伙儿也有空,临着过年还能赚一笔,可不是好么。
“都村干部牵头的,新来的村干部,大学生回来建设家乡呢,是这个,”三旺伸了个大拇哥,赞不绝口,“干实在事的!”
潘垚了然。
空气中是有甜腻腻的香气。
制糖厂办了,人来人往的运着甘蔗,有些贪图近途的,便走了坟地。
乡下地头,一些坟也就在地里,大家打小就瞧到大,和街坊邻居也没差,心里倒是也不怵。
走着走着,路就被走了出来。
管中马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大出气。
对比着三旺说的时间,他老爹坟后头出现这条路,可不就是他开始头疼的日子么!
“我遭老大罪了,经常头疼!”
三旺面上有悻悻之色,还真别说,这条路近,他也没少走呢。
这头疼,有他添砖盖瓦的一份功劳。
“那我们也不知道,要知道了,保准不走这儿。”
他急急道,“要不,我们改着走前头吧,坟前头走过也成。”
话锋一转,三旺的目光看向潘垚。
“刚刚这小大仙不是说了么,【不怕坟前千万条路,就怕坟后路一条】,以后,我们都走前面。”
对于这犯了忌讳的事,三旺啧啧两声,也颇为稀奇和无奈。
墓碑在前头,他们想着走墓后头避开,哪里想到,这反而是犯了忌讳。
管中马也将目光看向潘垚。
潘垚想了想,“成倒是成,不过,路也不能太靠坟墓,太靠近了,那叫做割脚水,也就是割脚煞,损财运的。”
这话一出,还不待潘垚继续往下说,管中马就坐不住了。
损财运的?
那怎么能忍受?
这不是剜他心肝嘛!
别到时候头疼治好了,他反而落下了个心疼的毛病!
“不不不,前头也不让你们走!”
管中马绕着他爹的坟茔走了两圈,特特圈子迈得大一些。
潘垚瞧了,不禁好笑,“管先生,只这么几步路,财运损不了。”
管中马苦哈哈一笑,“让小大仙见笑了,家里的钱都我辛苦搂回来的,要是这样不明不白的丢了,我这心啊。”
他捧着心口,蹙着眉头做西施捧心的模样,潘垚到底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
“理解理解。”
管中马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乡民。
他平时不在村子里,要是这个人贪个方便,那个人贪个路短,他爹这坟头,估计坟前坟后都得热闹不断了。
“迁坟,我还是给我老爹寻个安静些的阴宅吧,村子这地儿,实在是太过热闹了。”
“也成。”
潘垚应和。
按她看来,阴宅落在村子里是不好,毕竟阴阳有别,村子里热闹,人来人往的都是人。小孩无畏,便是坟地这种地方都有人来玩耍。
阴宅被扰,父母子女生气同宗,福荫庇护后人,祸福与共,自然也能牵连瓜葛后人。
……
这一次,管中马决定在市里的墓园买个给他老爹买个墓地,左右最近是赚了不少。
之前时候,他送老爹回村子落葬,一方面是想着落叶归根,另一反面嘛,也是因着城里墓园里的墓地太贵了!
他肉痛心痛,舍不得掏,道这钱冤枉。
“哎,有些钱,它真就得花!”
管中马摸着脑门,想着这两月来遭的罪,不无感慨。
“叫你小气!”
云晓霞伸出食指,一点管中马的脑袋,恨铁不成钢。
潘垚走在一边,特特落后了两步,别过脑袋不去瞧别人家的打是亲骂是爱。
“对了,小大仙,一事不劳一主,这墓地,你帮着我们瞧瞧吧,这样我也安心。”
“成。”
潘垚应下。
……
都说分金差一线,富贵不相见,对着这朱阿婆介绍来的大老板客户,潘垚颇为尽心,一道瞧了墓园,选好新坟的墓址,又选了个良辰吉日迁坟。
捡骨的人是于大仙介绍的,是一个老阿婆,带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说是弟子。两人戴着红手套,棺椁上方撑着一把黑伞。
随着捡骨,老婆婆口中哼唱着古老又神秘的腔调,潘垚瞧到,捡骨人先捡的是手,就像是牵引一般,有魂灵被牵着起来。
先是头骨,然后脖颈,由上至下的捡出,清水洗净,再由下至上的收殓,先是脚骨,然后是腿骨……最后才是头骨。
白骨被一一放入金斗瓮之中。
就像先人坐坛中。
迁完坟,已经是日头西斜时候,落日的余辉洒下,落在树梢,落在屋檐处,放眼看去,大地好像披了一层橘色的锦衣,美得艳丽。
潘垚瞧到,捡骨的阿婆将红手套都收了过来,连着捧金斗瓮的管中马那儿的,也一并收了,这会儿拿出个火柴盒,颤颤巍巍划了一下。
风一吹,细微的火苗便熄灭了。
“阿婆,我来吧。”
潘垚出声。
“好。”
带着褐色老人斑的手将火柴盒递了过去。
火柴头“咔嚓”一声,轻轻划过火柴盒的边缘,有明亮的火光簇起,潘垚护着火,往红手套中一丢,瞬间,火苗簇起,熊熊燃烧,烧了红手套,也将上头沾染的阴炁焚尽。
“老婆子我姓石。”
石阿婆盯着火苗,突然开口,“早就听人说过,于仲远收了个天资卓绝的徒弟,今日一瞧,果真是不凡。”
“好福气啊,那老家伙好福气。”
于仲远,老仙儿的大名。
平时只唤着大仙大仙,乍一听老仙儿的大名,潘垚还愣了愣,听着石阿婆夸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人都夸自己了,礼尚往来,她可也得夸回去。
“阿婆也好福气,婶儿就很细心呢。”
石阿婆带着的徒弟都四十来岁了,为人沉默,潘垚自然得唤一声婶子。
“阿娟是不错。”
石阿婆点了点头。
“做我们这一行,顶顶重要的便是细心,不细心不成,要是给人落了块骨头,积阴德不成,反倒造了孽,惹得阴物缠身。”
……
管中马还带着家人孩子祭奠先人,新坟的第一场祭拜,那自然是顶顶重要的。
他早就寻潘垚问了,祭品备好,五牲十一果、酒、包子点个红,纸钱也备了不同的,有寿金、四方金和莲花金。
先拜后土,再拜地藏王,拜神得用寿金,最后才是被叨扰的老爹。
四方金和莲花金一沓又一沓,烧得那一处烟熏火燎。
“咳咳,老爹啊,都是儿子不孝,之前图着省一点儿小钱,这不,扰得你都不安宁了……儿给补上,都补上!今儿钱烧得多多的,您搂着走!甭跟我这做儿子的客气!”
管中马絮絮叨叨,赔着小心,手中烧纸的动作不停。
潘垚瞧到,坟茔后头有个老先生,杵着根拐杖,听着管中马不着调的话,拐杖敲了敲地,脸上有着虚张声势的怒。
最后,他还是舍不得自家儿,哼哼两声,收了敲儿子的棍棒,鬼音幽幽。
“都是当老板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叫我搂着走,也不知道烧个麻袋下来,马虎!”
潘垚失笑。
这纸钱…是颇多的样子!
瞅着老先生为难的样子,潘垚捡了张四方金,手指几下翻飞,折了个空袋过去。
火一撩,老先生手中出现了袋子,漫天的飞灰盘旋升空,朝大敞的袋子口涌去,似秋风卷落叶,片片不落。
老先生愣了愣,转过头就见树影下的小姑娘正冲自己笑。
他也笑了笑,“多谢多谢。”
“咳咳——”纸钱烧得有些多,时间耽搁了一会儿,管中马怕潘垚和石阿婆先走了,将东西给了媳妇,自己起身,几步小跑了过来。
“小大仙,石阿婆,你们先别走,一会儿去我那儿用个便饭。”
“刚刚真多谢小大仙了。”
管中马面有喜意。
能不喜么,刚刚他老爹新棺落下时,小大仙体贴他是个生意人,特特在下头添了四枚的古钱。
这呀,叫做添风水,旺他呢!
再看潘垚,管中马越瞧越欢喜。
怎么有这么灵巧的小姑娘呢,真招人稀罕!
“我都成,石阿婆呢。”
潘垚问。
“那老婆子我就叨扰了。”
石阿婆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像她们捡骨人,因着和尸骨打交道,还是沉积在地底多年,化作白骨,亦或是还有皮肉粘连的白骨,一般人多有避讳,就像古时的仵作一行一样,虽然重要,暗里却被人嫌弃忌讳。
她们也不爱和人交往。
不过——
石阿婆瞧了潘垚一眼。
如此资质,她倒是要和人熟络起来,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风水这一行鱼龙混杂,真本事的有,更多的却是鱼目混珠的。
认识一个有真本事的人,要是真遇上什么事,那便是救命的事!
她是老了,生死也看淡,可她还有徒弟徒孙呢。
……
第165
“好好, 都上我家用饭。”
得了肯定回复,管中马喜得不行。
火光明亮,舔邸过莲花金,只片刻的时间, 黄纸便染上了红光, 只见光芒耀眼, 盛极转败, 转眼便是飞灰盘旋。
众人瞧不到的地方, 杵着拐杖的老爷子搂了一袋的大金大银,又瞧了眼家里人, 冲潘垚微微颔首,这才转身步入虚空。
待火燃尽,管中马将一杯黄酒浇向飞灰。
潘垚嗅了嗅, 空气里有香火的烟气, 也有酒水的香气,这味道莫名地让人有些安心。
不知不觉, 夜色初降。
管中马招待潘垚几人颇为用心, 地点就定在管家的新宅子里。
宅子落座在凤凰洲的西山那一片,离市中心有一段的距离。
不过,这地方有一点好,路平,宽敞,是去年新修的水泥路, 公交也便利,附近还有个市场,生活倒也方便。
“我呀,最喜欢就是去市场买烤羊了, 他家的烤羊腿是一绝,皮酥肉香,酱料调得也好,那味道真是绝了,别的地方也有人来买,特特就为了这一口。”
管中马赞不绝口。
“保准你们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
潘垚笑眯眯,“管先生这话我相信。”
瞧管中马这身板,这模样,那就是一个会吃的呀。
浑脱脱就一老饕。
菜色才上桌,就有霸道的香气飘来,只见羊腿用了葱姜盐等调料,刷了糖色,炙火烤过,肉质酥香,皮上一层焦糖色,内里是又鲜又香的羊腿肉。
还未尝过,便让人口齿生香。
一个羊腿肉被片成了小块,摆在白瓷盘子里,旁边搁一盏的蘸酱。骨头也不浪费,熬了锅汤,里头搁一些萝卜菌子等素菜,就又是一道好菜。
“唔,好吃!”
潘垚夹了一筷子的炙羊肉尝了尝,当即眼睛一亮。
入口酥脆焦香,细嚼自有一股羊肉的鲜香,不腥不膻,极为的鲜美。
“哈哈,好吃吧,我特特多买了两份,一会儿小大仙和婶子回去的时候,也带一份回去,给家里人都尝尝。”
管中马是个生意人,平时应酬颇多,人情往来应酬起来,那是自然又熨帖。
饭桌上,他的声音就没怎么停过,时不时再笑起来,气氛都没有冷场过,潘垚瞧到了,就连石阿婆的徒弟,被叫阿娟的婶子,她都扯了扯嘴角,笑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酒酣饭饱,宾主尽欢。
头疾尽消,管中马也不小气,给潘垚和石阿婆都包了个谢礼红包,待到月上柳梢头了,一行人这才分别。
路两边是路灯,鸭梨形的灯泡投下暖光,夏夜有清风徐徐吹来,灯泡摇晃,温柔了一地的光影。
潘垚拎着新鲜的烤羊腿,只想早一些回去,好拿给爸爸妈妈和老仙儿都尝尝,回头迟了,吃了该积食了。
“石阿婆,那我就先走了。”
“好。”
两人挥别后,石阿婆脚步慢了下来。
只见小姑娘提着油纸袋,身影迎着昏黄的灯光跑去。
清风拂动她的衣裙,扎成一条麻花的发尾扬起,自有钟灵毓秀的灵动,只片刻的时间,路还未走到尽头,却不见小姑娘的身影。
阿娟瞪大的眼睛,“这——”
人呢?
怎么跑了几步就不见了?
石阿婆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
“这是有真本事的,缩地成寸,神行千里…这些神通,我也只听师父说过,于仲远那老家伙老了老了,还享这徒弟福,真是个有福气的。”
石阿婆喟叹了一声,对于大仙也有了佩服。
“他倒是不吹牛,年轻时候就总说自己唇边有美痣,食仓满满,不惧年老伶仃,这不,面相便应在这儿了。”
阿娟笑了笑,有些羞赧,“我也待师父好。”
许是平日沉默少言,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有分粗涩,让人听了有些磨耳朵,只想给她斟一碗的茶水润润喉。
石阿婆瞪了一眼,“这不是天经地义么,净说废话——喏,拿去,老婆子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不爱吃这些荤腥的,你拿回去给小山和小川吃。”
小山小川,那是阿娟的一双儿子。
阿娟笑了笑,正想推辞,石阿婆似是知道自家徒弟要说啥,二话不说,直接将一纸袋的烤羊腿塞到了阿娟的手中。
烤羊腿酥香,油还大,沁得油纸上都有几块的油斑,只是沾手,石娟手上便有香酥霸道的羊肉香气。
“老婆子我先说好了,这是给小山和小川吃的,他们那老爹可没份,你一块都别给他吃!”
“要是给了,就别指着师父下次还疼你!”
石娟重新将油纸袋提好,挂在了自行车的车把上,听到这话,她沉默的面上露出一分苦涩的笑意,也不多说,只点了点头,轻声应一声是。
路灯照在身上,有昏黄晦暗的光感。
石阿婆的目光落在推着车子的石娟身上,幽幽叹了口气。
石娟和她同宗同姓,按血缘来算,那也算是她的远房侄女儿。
捡骨人这一行同死人打交道,还是死了许久的死人,开棺之时,尸首久不见天日,里头气味不好闻,甚至还有蛇虫蜈蚣蛆虫等物……除了捡骨,还得洗骨,不是真的没了路子,一般人是不愿做这一行的。
埋汰,也不吉。
会做这一行,都是苦命的人。
阿娟也不例外。
“都说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要我老婆子说,你当初就不该嫁陈柏升那小子!你呀,也不知道图啥,那小子究竟哪里好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瞧瞧现在,家里家外,哪个不要你操心?”
石娟推着自行车,低头不吭声,听自家师父数落自家汉子。
……什么懒惰,撑不起家,爱喝酒侃大牛,一双眼睛也不正经,瞅着漂亮的,那眼睛就像苍蝇瞅着肉一样盯上,一瞧就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
老太太年纪大,身子瘦削,微微有些佝偻,嗓门却不小。
“也就年轻的时候,面皮好看一点。”
石阿婆声音发沉,“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胡里花哨的!”
石娟听得心里直叹息。
当时年轻,可不就是图了人家好样貌吗?
“师父,坐我车后头,我载你回去?”
石娟不想再听这话了,都自己犯下的蠢,一个蠢得几十年去赔。
话被打断,石阿婆说话的兴致也就断了,她摆摆手,继续抬脚往前。
“不了不了,今儿这主家热情,我吃得多了些,走走正好消消食。”
“对了,今儿认得的这潘垚,平时空了也走动走动。”
“我和你说,咱们捡骨的,开的是死人棺,积的是阴德,这棺木一开,也瞧过一些不太平的动静,平时熟络了,真有事了,寻上门也好说话。”
路上,石阿婆又絮叨了几句,石娟一一都应下。
……
月色蔓延,一轮清冷的明月挂在高空,偶尔几朵薄云掠过,薄云晕染了几分月色,似绸缎般光彩晕晕。
石阿婆坐着石娟的自行车后头,回到石家村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时候。
石娟先送了石阿婆回家,这才往家的方向走去。
各家的灯都已经熄了,周围一片的黯淡。
A市气候宜人,路边和屋宅都有许多树木,一些是人们特意种的,一些则是天生地养。
月色投下,树影朦胧地落在地上,夏风吹来,树影张牙舞爪,伴着呼呼风声,颇有几分气势。
石娟推开院门,落了锁,牵了车子进堂屋。
她听到里屋有动静,走近一看,就见被师父数落了半路没用的汉子正坐在床头,也不拉灯,就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着啥。
“还没有睡?”
石娟有些诧异。
陈柏升低着头没有说话,石娟也不介意,人到中年,夫妻也只是搭个伴罢了。
她拿了干净的衣服,准备去冲个澡。
本想和陈柏升说一声,她带了烤羊腿回来,就搁在厨房。
话到嘴边,想起方才时候,石阿婆一路的絮叨和数落,石娟又闭了嘴,有些沉默。
算了。
还是留着给小山和小川吃吧。
年轻时候,她贪图这男人好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好的皮囊都看厌了,更何况,这皮囊也不好看了。
屋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等石娟忙碌完了,床头的灯一拉,里屋瞬间亮堂。
视线瞥过,瞧着陈柏升手中拿着的东西时,石娟的脸色一变。
她一把将东西夺了过来,“你拿着这做啥!”
只见这东西只巴掌大,圆口三脚,两边各有一个挂耳,是青铜的材质,像古时候的酒樽。
可那形状要是再大一些,却又像庙里宗祠里的鼎。
石娟夺过东西,将东西捏在手上的时候,仍然有种心悸的感觉。
她低头看这小东西,有些恼,也有些悔。
这东西——
它是前段时间一场捡骨葬中,她从棺椁里捡回来的。
说是捡,其实是藏,是偷,是瞒着师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瞧着这东西便挪不开视线。
那段时间,小山要读高中,学费不少,小川又病了一场,家里这要钱,那也要钱,孩子爸爸又是个好吃懒做的,是只花钱不赚钱的主儿,还得和她讨零花钱!
家里的重担压得她心里沉甸甸。
替那家捡骨时,瞧着这东西是个古物,颇为值钱的样子,她、她的心就坏了。
……
屋子里。
石娟捏紧这青铜小鼎,来回踱步,心慌得不行。
性子老实就是这样,做了一回亏心的事,这事便日日搁在心头。她抖着手藏了回来,偏生胆气又不足,过了那劲儿,卖又不敢卖。
至于缺钱的事,石娟咬了咬牙,又被石阿婆接济了一番,也就撑了过去。
这样一来,这从坟里拿出来的东西就成了烫手山芋。
丢也不是,卖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石娟将它随手丢在堂屋供祖先牌位的斗柜抽屉里了,哪里想到,今儿竟被家里的汉子翻出来了。
“这是什么?”
陈柏升问。
“你别管。”
石娟声音沙哑,低声时候有些粗粝,声音不客气,像是在吼人。
“别管就别管。”
陈柏升被唬了一下。
随即,他脸上也有了不痛快的神色。
视线跟随着石娟,见她趿拉着拖鞋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又心烦意燥地将东西重新丢回供桌下的抽屉里,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
石娟迟疑地想着,要不,还是和师父说一声,将东西还回去?
她惴惴不安,心里懊悔得不行。
人啊,就是不能行差踏错,这一走错路,想要回头还真没那个勇气。
石娟想要和石阿婆说一声,将东西还回去,多想了一会儿,却又迟疑。
不说因果,只说现实,捡骨这一行最为重要的便是名声。
阴宅阳宅,一是死人宅,一是活人屋,捡骨时候不问而藏,这和入室行窃又有何区别?
名声一旦蒙灰,就是捡得再好,也无人再寻来捡骨。
陈柏升倚着门框看这一幕,啧啧两声。
他这媳妇心思浅,瞧着这心慌模样,这东西应该是墓里来的。
虽然吃的穿的都是找媳妇拿钱,知道媳妇是做捡骨这一行,陈柏升还是搓了搓手,嫌弃地啐了声晦气。
“没钱了,给点零花用用。”
陈柏升吊儿郎当。
“没有!”
石娟咬牙切齿。
又讨了几声钱,还是没讨着,陈柏升也是生气,脚踢了踢木头凳子,摔摔门,把屋子弄得砰砰作响。
他倒是不敢摔碗摔锅,毕竟破了得费钱买。
穷就是这样,就连生气都得收着点劲儿。
寒酸!
……
第166
屋子里闹了不小的动静。
寂静的夜里, 一点声响都被无限的放大,何况是这摔门摔桌凳的声音,被扰了夜里的休息的街坊邻居不痛快了,三三两两地拉开了窗户, 板着脸就朝外头喊去。
“陈柏升, 这大晚上的,你个老小子又在发什么疯!”
“还能作甚, 和媳妇讨钱没讨着呗!”
这话是一个婶子搭话的, 带着几分风凉。
大家伙儿嫌弃。
“一个大老爷们, 就这样的出息?你说说你, 都几岁的人了,还跟个没牙的奶娃一样,尽吃软饭!自己也不嫌弃自己丢脸——”
“睡了睡了!懒得说你!别再砸东西了啊,要是再砸, 一会儿我上你家帮你砸!”
“……”
众人骂骂咧咧了几句, 砰的一声, 打开的窗户大力地阖上。
村民爱听热闹,陈家的这事啊, 大家还不吝听了。实在是听了太多回, 腻味了。
石娟牙关咬得紧绷, 昏黄的灯光下,眼睛幽幽像簇着两团火。
她也不多说什么, 搬了枕头被子,转身就去了另一个屋。
陈柏升被这目光镇了下, 还要扔地的一张小杌凳举在半空中,搁下也不是,丢了也不是。
最后, 瞅着没人的屋子,他悻悻地将杌凳放了下来。
动作颇轻,还捡了其他两张摆好。
一边忙活,陈柏升一边嘀咕。
“这婆娘,也不知道是不是坟开多了,白森森的骨头捡多了,这冷不丁地瞧人,还真有几分唬人,像鬼!”
埋汰了石娟几句,陈柏升心里痛快了些。
这间屋子是两人成婚便住的房子,那时候结婚,家里得有三十六条腿,床,梳妆柜,五斗柜……要是没有这些,娶媳妇都不好娶。
这间屋子里便摆了一张梳妆柜,是石娟的,平时颇为爱惜,镜面还用了块镂空花布遮着。
陈柏升一屁股坐了过去,动作过大,搭在镜子上的花布被碰掉了,落在地上。
陈柏升转过头,就见椭圆形的镜子中有自己的倒影。
就着昏黄的灯光,他薅了薅发,又摸了摸脸蛋,不由得撇了撇嘴巴。
老话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这话果真不假。
这不,定是瞧着他老了丑了,阿娟才对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
“就讨个十块钱,这也舍不得给!”
“冷水烫鸡,死公鸡一毛不拔!”
陈柏升愤愤。
要是搁他年轻时候啊,这脸蛋,这身子板,走出去谁不怜他?
别说阿娟稀罕他了,就连那些大姐婶子都格外喜欢他,说他面嫩嘴巧!今儿东家给个饼,明儿西家来个馍,出门就从没空手归的!
陈柏升摇头感叹,“好汉不提当年勇,老了老了。”
他起了身,颇为寂寥地熄了灯,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不知什么时候,意识有些昏沉。
迷迷糊糊中,一道瓮沉的声音飘忽地响起,似远又似近,捉摸不透,带着几分蛊惑。
“来~”
“到我这里来,我让你国色天香,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陈柏升似梦似醒。
国色天香?
他又不是娘们,要国色天香作甚?
来个貌比潘安还差不多。
心里的思绪就像水底的水草般,飘忽地四处漫开,随着水波流转,没个着落。
不过,听到富贵荣华时,他的心神微动。
这一动,床榻上,陈柏升就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夜很深了,周围一片的漆黑,知了也疲倦地叫一阵歇一阵,月色投在地上,有惨白的颜色,幽幽又冷冷。
黑夜中好似有黑色的浓雾弥漫而开。
陈柏升半阖着眼睛,僵着身子,一步步朝外走去。
门被打开,发出老旧又幽幽的吱呀声,声音低得让人心悸。
他走到了堂屋,打开了柜子的抽屉。
朦胧月色下,只见里头搁着一盏青铜的小鼎,有些旧,还有着泥土的腥气。
陈柏升捏着小鼎回了屋,坐在了梳妆台边。
梳妆台刷了朱红色的漆,零星的月色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给着屋子添一分幽幽的白,三角圆肚的鼎被搁在了梳妆台上,镜子里一个,镜子外一个。
明明是被洗净的鼎,这会儿却涌了些许泥出来,暗红的,像是染了陈年的血。
“别怕——”
“我听着你心底的声音来,你说自己老了,不好看了……没关系,我这里有许多脸,年轻的,好看的……”
鬼音幽幽,时有桀桀怪声,似男似女,似老又似幼,飘忽不定,变幻不停。
蓦地,梳妆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白骨骷髅头。
只见骷髅头两眼凹陷,牙齿森然,白骨的颅顶圆圆,有冷冷的光漾过。
突然,白骨朝陈柏升的头颅袭去,下一刻,梳妆镜中,陈柏升的面容好似有了些许变化。
……
烤羊腿十分的美味,不单单潘三金和周爱红爱吃,就连牙口不怎么好的于大仙也吃得喷香,潘垚又买了几次,直到一日清早,瞧见潘三金鼻子上冒了红痘子,潘垚这才不买了。
“要开学了,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写完了。”
“晚上早点睡,收收心啊。”
“哎。”
被周爱红唠叨了几声,这两天,潘垚都少出门耍了。
……
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新历九月,学校开学的日子。
返校的娃娃就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很快,沉寂了两个月的学校便又是一片的热闹。
回校第一件事便是做卫生。
夏日两个月的时间,阳光和雨水充沛,学校里长了一地的荒草,大家拿着锄头镰刀筐子,割草运草,时不时再聊聊天,说说自己放假去哪里玩了,不但手上忙得热火朝天,嘴皮子也没歇着。
很快,学校里便有了白色的烟气腾空,那是老师在帮忙烧草堆。
“宝珠,热不热,我去小卖部给你捎瓶汽水吧。”
A市的九月还热得厉害,除草是个体力活,潘垚瞅着江宝珠红彤彤的脸蛋,汗水还沁湿了头发,一缕一缕地蔫耷在脸蛋边,颇为狼狈模样。
当即递了条手帕过去,准备再去小卖部买些吃的。
“好呀好呀,汽水我要大白梨味儿的,算了,我和你一起去,正好忙了这么久,肚子都在唱空城计了。”
江宝珠揉了揉肚子,颇为夸张的龇牙,潘垚被逗得一笑,拉着她的手,两个小姑娘便朝小卖部跑去。
远远看去,那两背影快活得像早晨的燕子。
……
小卖部在学校门口,那儿还种了一棵的玉兰树,高大繁茂的玉兰树垂下阴影,将那红色小砖房都护在了下头。
除草做卫生是自由时间,老师看得也不严,因此,这会儿,小小的小卖部里便挤了好些个孩子,个子矮的还踮着脚,伸着手冲里头的老板喊道。
“我我,到我了,我买个三明治,再买个汽水。”
听到这一声三明治,潘垚都馋了,转头便对江宝珠道。
“宝珠,咱也买个三明治吧。”
江宝珠恩恩点头,眼睛晶亮。
潘垚也弯眼笑了笑。
这时候的三明治可比以后的好吃,外皮酥嫩,关键是里头的夹心多,半点不偷料,咬下一口,油乎乎又松软,别提多好吃了。
潘垚一气儿能吃两个!
“咦。”
瞅着小卖部里头,突然的,潘垚发出了声诧异的声音。
小卖部搁了两排的玻璃柜子,正好将客人和老板隔开,这会儿,小朋友掏出钢镚,啪的一声搁在玻璃柜面上,人不大气势却足,小小的买卖也喊出了大买家的气势。
小卖部老板戴着一副眼睛,颇为斯文,脾气也好,玻璃柜面被拍了,他眼里有心疼却没有气恼,这会儿只喊道。
“轻点儿轻点儿,各位小祖宗,我这就给你们拿——啊,小良帮爸爸拿了啊,真懂事,给哥哥吧。”
小卖部老板低头,就见自家儿子帮忙拿了东西,和小同学要买的东西分毫不差,他喜得不行,夸了两句真乖,还揉了揉小孩的脑袋,动作轻轻又爱惜。
小孩腼腆笑了笑,眼睛清亮有神。
潘垚诧异的不是小卖部的老板,是小卖部老板的儿子。
她要是没记错,店老板的儿子不单单脚有些跛,脑袋还有些不灵光,这事儿大家都瞧得出来。
今天一看,这被叫做小良的小孩,眼神清亮有神,好像又不傻了。
……
买了东西,潘垚捧着一堆吃的,和江宝珠寻了个台阶坐下,两人撕开包装袋,还不忘先喝一口汽水。
冰凉凉又冒着气泡的汽水才下肚,就让人忍不住伸了伸舌头,喊辣的时候又道舒坦。
“我怎么瞅着小良不傻了呀。”
潘垚咬了口面包,说话声音还有些含糊。
“是不傻了。”
江宝珠说起这事也兴奋。
“你也瞧出来了吧,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但连叔说话他都能听得懂,刚刚你瞧到没,他还能帮忙拿东西呢。”
“没有傻笑,也没有流口水,整个人瞧过去都干净了呢。”
潘垚点头,“瞧到了,宝珠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知道!”
江宝珠自豪地点头。
镇上的事,那就没有她江宝珠不知道的!
“我听我奶奶说了,咱们刚放假的时候,连叔家的祖坟找人捡了骨重新安葬,哪里想到,这捡了骨以后,小良的脑袋就变灵光了。”
“虽然腿还是瘸的,不过,脑子清醒就很好啦。”
江宝珠圆圆的脸蛋上都是喜悦。
她爷爷是小学校长,小的时候,她也经常来学校玩耍,小卖部的老板连建峰也是熟人,他媳妇是学校里的老师,也因为他家有了个憨傻儿,学校照顾他们家,这才让连建峰承包了学校里的小卖部。
这样一来,能顾上生计的同时,也能照顾照顾他们的憨儿连宝良。
连宝良脑袋逐渐灵光,这事儿大家替连家欢喜的同时,直道是祖宗保佑呢!
……
第167
小小的台阶上, 两个小姑娘头凑着头,开开心心地分享好吃的,说的还是开心的事。
突然, 江宝珠好像想到了什么, 急急咽下了最后一口三明治, 转头就去摇潘垚。
“土土, 你说,小良变得聪明了, 会不会、会不会是有别的东西穿他身子里了?”
东西这一词,江宝珠特特压低了声音。
“他——还是不是小良弟弟了?”
瞅着江宝珠瞪得圆乎的眼睛, 潘垚忍不住刮了下江宝珠的鼻子。
“不会。”
“放心,他还是你的小良弟弟, 如假包换。”
江宝珠皱着鼻子摆了摆脑袋, 伺机伸出手, 一副想要朝潘垚挠回去的架势。
潘垚瞪眼,手中拿着汽水瓶,“你来你来, 小心汽水喷你脸上了。”
对方有武器在手,江宝珠只得恨恨罢手。
“那小良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捡骨捡好的?”
潘垚也不清楚, 不过,她方才也仔细瞧了,这小良身上的炁息清正,确实是没有外鬼上身。
“也许是原来的风水不好,妨碍到后代了,捡骨重葬后,这一处的风水利子孙。”
不是她经手的,她自然不知道其中缘由。
两人谈了几句, 也就不再多说这事了。左右结果是好的,痴傻儿脑袋逐渐清明,于他本人,亦或是家庭,那都是一件大喜大吉的事。
两人在这处台阶上吃了个肚圆,抻抻手脚,还想再躲躲懒。
潘垚眼睛利,瞅着远处小江老师皱眉瞪眼叉腰,正在四处寻出溜的小孩,忙猫着身子摇了摇江宝珠。
“不好,老师要生气了。”
“那还不紧着回去?快走快走!”
两人着急忙慌,潘垚收拾着纸壳和塑料,江宝珠拎着两汽水瓶,撒开腿就往小卖部方向跑去。
再回来时,她塞了一些小食到潘垚怀中,自己剥了根铅笔糖,紧着就朝嘴巴里塞去,一边吃,一边还含糊道。
“来比赛呀,看谁吃的糖尖。”
潘垚:……
潘垚低头瞧零食。
她就知道,刚刚就不该让宝珠去还这汽水瓶。
在宝珠手里,只要有点钱,就要把它吃得光光的!押金也能吃个干净!
“你咋这么馋呢?”
潘垚嫌弃。
“你不也没差。”
江宝珠不服气。
两人一路走,一路斗着嘴,忙着拔草也不无聊。
……
在大小孩子的努力下,长了荒草的校园逐渐利落干净。
窗明几净,坐在教室中,潘垚托着腮瞧外头,正好瞧到远处的白玉兰。
只见玉兰树高达十几米,枝丫疏朗。
清风徐来,阔叶伴着清风摇摆,艳日下自有其风华气度。
潘垚瞧得有些入迷了,疯玩了一个夏日,想着开学而有些沉郁和焦急的心,一下就沉静了。
下午发了新书,书页有墨臭味,味道是大了些,不过,大家都珍惜得很,各个小心地将书搁到书包中。
准备回家了,就喊爸爸妈妈帮忙,一定包个漂亮的书壳。
“土土,去我家呀,我分挂历给你。”
江宝珠大方,“我让你先挑。”
江宝珠又攒了好些挂历在家。
潘垚理了理书包,将它斜背好,拍了拍书包,还怪沉的。
她抬头便对江宝珠笑道。
“不用,昨儿我爸爸就说了,今天他会帮我包书皮,包书的牛皮纸也帮我准备妥了。”
“好吧。”
江宝珠失望。
“宝珠,我走啦,周一见。”
“周一见。”
江宝珠舍不得地摆手,心中暗暗埋怨,怎么能只做了个卫生,紧着又放周末假期呢?
她今儿还没和土土好好玩耍呢。
“宝珠,你家有多的挂历?潘垚不要我要啊!”
何金成从后头探出脑袋,也不客气,嘻嘻笑着朝江宝珠讨要挂历。
冷不丁的,江宝珠被吓了一下。
她一拎书包,昂了昂头,脑袋瓜上的麻花辫一甩,颇为神气模样,“没有!”
“怎么没有呢?”
何金成追了上去,讨伐不断,“你、你厚此薄彼,我都听到了,刚刚你还邀潘垚去你家来着,厚此薄彼,偏心!”
江宝珠翻了个大白眼。
“你能和土土比呀,这不是无理取闹么!走开走开,我回家了!”
小瞧谁呢,打量谁不会说四个字似的!
“……”
小伙伴追追赶赶,学校这处又是热热闹闹,广播里有音乐响起。
……
芭蕉村。
太阳早已经落山,夜色黯淡,天上一轮浅浅的月牙,月色很淡,衬得星星愈发的明亮,远处有山峦的轮廓。
清风吹来,院子里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沙沙作响。
潘三金搬了张竹凳和方桌在院子里,弯腰坐下,喝了一口茶解乏,紧着就去拿潘垚摆在桌上的书。
“欸,来,让爸爸看看,这书壳怎么包才好看……啧,我倒是好久没包书壳了,有些手生。”
他上下摆弄着书,桌面上有牛皮纸,也有小刀和小剪刀。
剪刀是小小一把,还是折叠形的,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会儿,潘三金一边说话,一边先把剪刀给掰好喽。
于大仙躺在躺椅上,慢悠悠地摇着蒲扇,斜睨了一眼。
“得包好,包得工整,别耽误我一会儿在上头写字画花。”
“知道知道,啰嗦!”
潘垚坐小杌凳上,在一旁看着笑。
“别管他俩,盘盘来,咱们吃小青瓜。”
周爱红搁了叠洗净的小青瓜在桌上,潘垚拿了个吃,咬下一口,丰沛多汁,味道轻轻淡淡,带着股青涩,正是消暑的良品。
潘三金包好书壳后,老仙儿果真显摆了一手,毛笔舔了墨,在牛皮纸上写下各科目的名字,末了,他还在角落里添上几笔。
潘垚瞅了瞅,只寥寥几笔,兰草蝶飞,天上明月弯弯,庭院里有小娃儿遥遥望月。
童稚生动,笔触不凡。
当即,潘垚就捧场地拍手。
“师父这画画得好。”
瞅着一旁巴巴瞧来的潘三金,不能厚此薄彼,偏心太过,当即,潘垚也夸了夸潘三金。
“当然,也是爸爸底子打得好,书壳铺得平整,这才让师父下笔有如神助。”
潘三金和于大仙听了,俱是哈哈一笑。
“那是爸爸好,还是师父好?”
“对对,凡事都有高低,今儿啊,咱们也分个第一第二。”
潘垚:……
她第三,她第三行么!
周爱红跟着一笑。“好了好了,你们俩的官司啊,回头咱们盘盘不在了,你们再比个高下,瞧瞧自己做的好事,哪有这样逗孩子的?”
“盘盘都要成马屁精喽!”
“哪有,我才没拍马屁。”
潘垚不承认。
就是夸人的时候累了点,不如自己包书壳轻省。
三人瞧着潘垚耷拉的肩膀,又是一阵笑。
……
九月孟秋时节,白日时候,A市仍然热得厉害,夜晚却风凉,一家人在院子里乘了会儿凉,夜渐深,晒了一日的屋子逐渐凉爽,热闹过后,各自便回了屋。
潘垚将窗户打开,远远便能瞧见繁星点点,夜色拥着明月,薄云拢来,自有股旖旎又缠绵的韵致。
“啾啾。”
一只白肚的燕子飞到屋檐下,啄得木头笃笃响。
潘垚抬头一瞧,有些惊喜,“是玄鸟呀。”
秋已来,饶是吃了好几团灵炁,粗通灵智的玄鸟也得去更南边的地方过冬了。
今儿来,它是趁着离开前,邀着潘垚再去耍一耍。
潘垚笑弯了双杏眼,对出去玩耍这一邀约,没有半分的自制力去拒绝。
“好呀,你等等我。”
潘垚一骨碌爬下床,关好门,拉了灯,在床榻上躺好,这才元神出窍。
回头瞧床榻上的肉身时,屋里卷过一阵风。下一刻,白鹿踢踏图案的红巾扬起又落下,正好盖住了肚子。
“好了!”
潘垚一跃攀上了玄鸟的脖颈。
再热都得盖肚子,这是国人的传统!
……
“啾——”玄鸟仰天一叫,如鹰唳叫,下一刻,它如风似电的朝前飞去。
潘垚变成小小模样,攀着玄鸟的脖子,屋舍变大了,也变远了,她忍不住畅快地笑出来,跟着玄鸟一道朝月色奔袭去,似要去拥抱那一方黑暗的天空。
一人一鸟耍得很开心,头上是清风朗月,下头是江波阵阵,过了芦苇荡,渐渐便有了人烟。
这是个村子,屋宅不是很高,路也只是土疙瘩的泥土路,良田连绵,田地里有一茬一茬的稻茬,朦胧月色下,依稀能见田间立着两个稻草人。
一个已经倒下,另一个还有木棍支着,歪歪扭扭,将倒未倒,稻草人身上穿着破破的衣服。
风一吹,破洞的衣摆随着风拂动,稻草人微微笑着,像个晒了太阳便满足的流浪人。
虽然是孟秋时候,乡间仍有许多虫鸣声,伴着秋蝉的叫声,在严寒来临前,它们将唱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
“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呓语的声音很轻,床榻上,女子闭着眼睛,头发都湿濡了,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旁。
她痛苦又惊惶地摇头,似是陷入无边的黑暗,又似站在荒芜一人的海岛,风浪一阵阵拍来,天大地大,她却孤立无援。
一个朦胧的黑影追着她,“别怕啊,我只是喜欢你,你别怕啊。”
男子的面容瞧不清楚,朦胧间,女子依稀觉得,他脸上的五官好似一直在变。
一会儿是年轻帅气的,一会儿,他又成了四十多岁男子的脸,脸上起了褶子,晒得黝黑,一笑油乎乎的,打量人的眼神让人心慌又心悸。
“不——别过来,我不喜欢你,你别过来。”
可是,人哪里抵抗得过邪物,尤其是夜黑月明时候,阳气衰败,阴气腾升。
在再一次瞧到年轻帅气的脸,女子心动了片刻,脸上的神情看过去有些许恍惚。
这时,堂屋方向,八仙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好似漾过一道青光,女子的神志又清明了些许。
她再一看捧着自己手的男子,尖叫着甩手,踉跄往更深的地方跑去。
很快,前头就空无一人了。
陈柏升瞅着自己被打红的手,眼睛幽幽。
“这张脸不够好看吗?”
“要不,我再换一张?”
“……”
“等我,你等我。”
陈柏升一扭脑袋,脑门和脸庞对转,又是一张新的面孔。
方才是温文尔雅,这一次是风流邪魅。
……
半空中,正和玄鸟嬉闹的潘垚一下坐直了身子。
“嘘,别说话。”
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听了听。
迷蒙之中,似有人在惊惶又无助的哭泣。
往下一打量,很快,潘垚便瞧出了一处屋宅的不妥。
无他,那处宅子的保家翁在护家。
只见堂屋有幽幽的冷光散发而出,力薄却不甘心,想让陷入迷障的人有些许清醒,守得本心,待得三更天明,邪祟褪去。
“我去瞧瞧!”
潘垚喊了一声,下一刻,她从玄鸟背上跃下,如风似光,只片刻的时间便落在了这处屋宅之中。
屋子是乡下常见的制式,半木半砖,屋顶是瓦片搭盖,中间一间敞亮宽阔的堂屋,紧挨着堂屋,左右各一间,西边添了间挂耳房。
夜深人静,每间屋子里的人都睡得颇沉。
很快,潘垚寻到了挂耳这屋,就着窗外熹微的月光,她将床榻上出了满头汗的女子瞧了清楚。
“不,不要——”
“不要跟着我——”
“……我不喜欢你,走开、走开。”
喜欢?
潘垚困惑了下,随即,她的脸色一变。
“是阴桃花?”
所谓阴桃花,便是梦中有异性鬼相缠,在梦中表白、纠缠……其中,它会幻化成人们喜欢的模样,性子,编造一个又一个的美梦,或温柔体贴,或风流多金,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最后,相依相偎时,它执手相看,问上一句,和它一道走好不好?
要是应了好,那便糟糕了。
轻则纠缠不休,重则生魂被勾缠着走了,一道做了鬼夫妻。
床榻上,女子的年纪还不大,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
潘垚气得牙痒痒,她平生就恨登徒子了,活的是,死的更是!
死不要脸的!都凉透了还要风流!
当即,随着掐诀,一道雷光带着“刺啦”的声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朝女子的眉心劈入。
瞬间,梦境里乌云逼仄而来,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直劈得陈柏升好不容易构造的鲜花鸟语,晴空万里,一片温馨的梦境崩塌。
雷光似鞭,从梦境中将那异入的魂勾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陈柏升龇牙,“痛痛痛。”
潘垚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四十来岁,身上的炁息倒不像是鬼,倒像是生魂。
和一般离体的生魂又不同,他身上隐隐还有股黑压压的邪气。
似阴桃花,却又不是阴桃花。
这人还未死。
……
第168
“谁?是谁!”
陈柏升警惕地朝四周看去。
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 拂动碎花的窗帘一角,周围很静,床榻上, 因为少了梦里追逐的生人, 女子紧皱的眉头放松了些许。
月光下, 女子的面容白皙,有柔和的韵致, 陈柏升心痒痒, 见周围好似没什么动静了,只道方才跌出梦境是个意外。
“美人儿,我这就回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 紧着就又要朝女子的印堂飞跃而去。
灵炁如雷似鞭,将人箍着往地上又是重重一摔。
“欸!还会助跑了你!”
潘垚气得发笑了。
陈柏升这才发现, 这屋里真的有人,顺着箍着自己的亮光一路往上,他瞧到,窗棂那处站着个人影。
它背着月光,似光又似烟雾, 朦胧瞧不清样子。
潘垚瞧了一眼床榻上的人,手掐了道安神咒,确定无碍了,这才朝天上的玄鸟招呼去。
玄鸟知意, 翅膀一拍,朝下俯冲而来, 潘垚一跃而上,手中的灵炁化作铁链,将陈柏升缠得牢牢的。
“啊啊啊!”
被坠在半空, 陈柏升惊恐得大声尖叫。
人,就是得脚踏实地才好。
瞧着被吊着的汉子,潘垚对他的嚎叫充耳不闻,甚至还偷笑了下。
该!这才到哪呀。
她拍了拍玄鸟的脖颈,在它耳旁愉快道。
“好玄鸟,再给他点厉害的瞧瞧。”
“啾——”玄鸟唳叫了声,颇为愉悦。
下一刻,它羽翅绷直,优雅又暗和着韵律,在半空中盘旋,继而俯冲。在陈柏升即将碰到障碍物,惊恐着翻白眼几欲昏厥时,玄鸟紧着又朝天飞去。
惊险,刺激。
玩的便是心跳。
幽蓝的天幕下,一轮浅浅的月牙月挂在天空,薄云拢来,将它遮掩,似是不好见这快活又悲惨的一幕。
将人折腾了一通,在一处长了水草的河滩边,潘垚一跃而下,也将颠得三魂出窍,六魄升天的人重重丢下。
“说吧,你是谁?去别人的梦里做什么?”
“饶了我,我下次不敢了。”
陈柏升干呕了几声,什么都没有呕出来。
他跌在地上,抬眸看潘垚,目光又急急地回收。
这道白影不大,小小的一团,声音也稚嫩,像个小孩一样,这会儿,在陈柏升眼中却无异于罗刹。
他心中连连叫苦,暗道,只是想迷个姑娘大姐儿,讨着她们的喜欢,回头引着人拿钱来花花,怎么就惹了个小姑娘鬼缠着他了?
小姑娘鬼?
陈柏升讨饶的动作一顿,想着自己这段时间无往不利的魅力,他抬头看了眼潘垚,心中暗暗思量,道。
虽然模样瞧不清楚,不过,这确实是小姑娘的声音。
也许——
他该这样?
潘垚皱了皱眉,玄鸟盘旋了两圈,轻飘地落下,正好落在一旁的大石头上。
一人一鸟就见陈柏升突兀地笑了声,下一刻,他抬起手,将自己的脑袋一转。
转过来的不是长了头发的后脑,而是另一张脸。
只见这张脸唇红齿白,浓眉大眼长睫毛,是少年郎模样,冲人笑的时候还有几分青涩和羞赧。
眉眼一垂,长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眨呀眨,让人忍不住想要抚上,看看它是不是真如小扇子一样,会挠人的手心。
“啾?”
玄鸟困惑地歪了歪头,这是作甚?
潘垚愣了愣,随即恍然。
这是冲着她使了美男计呢!
那长睫毛不是想要挠人手心,这是准备扎心!
“呸!打量我眼瞎心盲的吗?”
潘垚啐了一声,“这么丑也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另一边,陈柏升见人愣了愣,还心生欢喜,听到潘垚这一声啐骂,他又困惑地嘀咕。
“不好看?是不喜欢这张脸吗?等等,我这儿还有。”
一边嘀咕,他手中的动作也不停,紧着又扭了自己的脑袋,只一瞬,面上的面孔又换了一张。
这次是清俊俊秀,薄唇挺鼻,睨眼看来,带着几分冷淡。
潘垚:……
果然,生魂出窍丢了脑袋在身体里,就是有几分蠢!
偏生他犯蠢还不自知。
也就是在陈柏升扭着脑袋变脸的时候,潘垚察觉到了那股邪气,环在手中的五帝钱发出铮然之声。
下一刻,只见几枚铜钱飞旋列阵,剑芒中刺出一道长剑,带着凛然不可侵的气势朝陈柏升的脑子袭去。
“铿——”刀剑入骨。
陈柏升惨烈的嚎叫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忽而又仰面,面露痛苦,狰狞了一张脸。
他的面容弥漫着一道道黑烟,如水墨在水底漾开,黑烟下头,无数张的脸在变动不停。
对于这惨叫,潘垚充耳不闻,五帝钱币剑悬浮在半空,将这一张张的脸击破。
皮肉褪去,现出下头的白骨,颅骨森白,两眼凹陷,牙齿铮铮欲咬人。
很快,被击散的脸飞出,在半空中悬浮,白骨森然。
击破最后一张脸时,潘垚持剑的手一顿,目光落在陈柏升的头顶上,迟疑了下,她还是道。
“藏魂鼎。”
声音虽轻,却是肯定。
陈柏升早已经阖了双眼,失去了知觉,生魂犹如落水沉眠的人,四肢松软,随着水波流淌而微漾。
在陈柏升的头顶,那儿出现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
三脚圆肚,青铜制式,像酒樽,也像一尊鼎。
森白的颅骨一个又一个,细细密密的簇在四周的半空,或高或低,将潘垚围了个严实。
只一瞬间,潘垚便想起了月夜下,玉镜府君说过的话。
有度真君将师弟剔骨剜肉,偃骨制成藏魂三器,其中,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
这一个个颅骨——
潘垚挽了个剑花,环看四周这一个个白骨。
她怎么也没想到,只以为是阴桃花这等阴物偷香窃玉的恶事,竟然让她寻到了藏魂三器中的最后一器,藏魂鼎。
倏忽地,藏魂鼎动了动,有瓮瓮幽幽的声音传出,带着几分蛊惑。
“我喜欢你的脑袋,漂亮。”
潘垚:“客气,我也喜欢我自己的脑袋。”
话才落,手中的剑铮然一响,猛地就朝藏魂鼎劈去,与此同时,藏魂鼎的速度也不慢,鼎口有涓涓的流土淌出,带着积年不见日月的腐泥腥气。
细看,那泥土红到几乎要焦黑,似陈年的积血。
“腾”的一声,白骨眼里簇起了火。
鬼火一团又一团,青青幽幽,映衬得白骨愈发的狰狞森然。
在五帝钱币剑和青铜小鼎相碰,发成“铿锵”一声声响时,漫天的白骨也如鬼火流星一般,眦张着尖牙,桀桀而笑着朝潘垚咬来。
“棒来!”
潘垚喝了一声,打鬼棒自虚空出现,落在潘垚手中。
白骨横飞,棍棍不落空。
黑暗中有秋风簌簌声,天上的弯月被薄云笼罩,没有一分的光华。
阴邪灵炁相撞,此处狂风忽作,飞沙走石。
潘垚如风似光,似风驰电掣一般,身形飘忽,忽而在左,在白骨咬下的一瞬间,她又出现在白骨的后头,手中的打鬼棒迅速落下。
随着每一下的敲击,打鬼棒中,【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大字漾着莹光,在半空中飞舞,越舞越多。
最后,莹光如繁星坠空,流萤漫天。
潘垚一个翻身,手持打鬼棒落在远处的高石上。
“起!”
随着一声喝起,半空中的字灼华绽绽,光彩大盛,犹如捕猎围剿一般,织成天罗地网,不留余情地将半空中残余的骷髅骨绞杀。
风吹来,白骨碎成糜粉,落入了地上,似霜雪盖着茵茵绿草。
潘垚手持打鬼棒,目光朝藏魂鼎看去。
半两、五铢、开元通宝、宋元通宝、永乐通宝,五钱流传数代,经万人之手,积百家阳气,铮然傲骨,化金戈之炁,凛然不可侵,对付阴邪之物最是克敌。
只片刻时间,失了白骨骷髅的藏魂鼎犹如失了兵马的将帅,再是负隅顽抗,也兵败如山倒。
“咔嚓咔嚓。”
藏魂鼎的青铜面上有了斑驳的碎痕。
“不——”瓮瓮的声音带着不甘,从藏魂鼎中传出,忽而是男声,转眼又变成女子尖利的声音,再是老叟老妪,只一刹那,又成了稚童嚎嚎……
潘垚知道,这是曾经枉死在藏魂鼎这一器中的无辜人,最后的怨和恨集结成的恶。
“砰!”
潘垚没有留情,五指微敛,一收一推,灵炁如气韵,涌推着五帝钱币继续往前,铮然刺入。
两厢气劲相碰,此地无风而动,本就斑驳的藏魂鼎于半空中碎成了片,四散而开。
与此同时,芭蕉村的小庙屋檐处,月华绽绽,仙人乘凤的神像拢在月华之中。
似有所感,沉睡的玉镜府君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只见月华越发明亮,初始是涓涓流水,到后面犹如万水奔腾,仙人骑凤的神像中,被稚子雕刻而成的凤凰尾羽艳丽,有几分大公鸡的影子。
远处的星光微动,随着藏魂鼎破,河磨玉雕琢的仙人骑凤迎来了最后一笔的雕琢勾勒。
凤凰愈发精致,于一片火光中引吭长唳。
漆黑的月空下,此处有熊熊炎火。
“唳!”
凤凰摆尾,艳丽又旖旎。
风吹来远处的残灰,玉镜府君只觉得一阵的剧痛,胸口处似有什么要破土复出。
他的身影淡了又浓,浓了又淡,飘忽不定,神识如坠祸火海,如坠冰窟……
经过极致的严寒,极致的炙热,反复煎熬,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有冰层断裂的声音。
“唳!”
凤凰绕空盘旋,在玉镜府君睁眼的一瞬间,猛地没入他的身体。
瞬间,此处火光大盛。
浴火涅槃,仙骨重塑。
听到动静,潘垚急急回来,瞧到的便是这一幕。
只见玉镜府君站在清风朗月下,雷云纹的衣袍随风而动,他转头看来,眉眼间似有霜雪落下。
如星的眼,剑眉入鬓,额前几丝乌发随风而动。
“盘盘。”
见到潘垚,玉镜府君笑了笑,只一瞬间,眉间的霜雪如遇春风初融,皎如玉树临风时。
潘垚脚步停下。
她就知道,这手生得好看的,脸蛋铁定不差!
真该在藏魂鼎破之前捉它来瞧瞧,使美男计也得有点水准。
得这种水平的,才能引得人心动嘛!
……
第169
潘垚瞅着人, 杏眼笑得弯弯。
玉镜府君见她久久没有过来,宽袖盈风,雷云纹翻动, 犹如夏日午后瞧的那一场云卷云舒, 只一错眼,人便从小庙屋檐处落在了潘垚的面前,只咫尺的距离。
“瞧什么呢。”
瞧什么?
当然是瞧你好看啦!
潘垚嘻嘻一笑, 也不说话,就怕说了,自己又吃了个脑瓜崩。
倒是玉镜府君,他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时, 方后知后觉地察觉。
如今偃骨重塑, 自己不再是残魂白影模样。
而是——
白袖一扬, 灵炁凝聚,半空中出现一个水幕,水幕如镜,将人的模样映衬得纤豪毕现。
玉镜府君怔楞了下。
潘垚从他身后探出,半身还拢在那如云广袖之中,水镜之中也出现了一个小姑娘的影子,只脑袋探出, 像拥着一团的棉花糖。
似是察觉到府君眉眼间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听着那声轻叹, 潘垚蹙了蹙眉, 紧着眉眼疏朗。
她轻咳了一声,让声音显得更欢快几分,揶揄道。
“是不是觉得特别好看?把自己都瞧呆了?”
“可不敢瞧太久,我听说呀, 以前的时候,有个水仙花精,它长在河边,河水清透,它弯了弯腰就能瞧到自己的倒影,这不,它日也瞧,夜也瞧,瞧得多了,就自己把自己迷住了。”
“府君可不敢这样,回头自恋了,那对美貌而言是会减分的。”
潘垚摇晃脑袋,大大的杏眼里,左边写着促,右边写着狭,合称促狭。
“你知道什么样子的人最美,最帅气吗?美而不自知的人!”
“您呀,得做这样的人。”
玉镜府君:……
他低头,正想投个脑瓜崩过去,还未抬手,潘垚就捂住了脑门。
过了片刻,预想的疼痛没有落下。
潘垚从指缝间抬眼,不满地囔囔。
“你弹不弹了?要是弹就紧着动手,这样不上不下的,我心揪得很。”
“没大没小。”
玉镜府君轻笑,半空中的手指头收妥,只轻轻拍了拍潘垚的脑袋。
被潘垚这么一插科打诨,玉镜府君再见自己模样,想起过往之事的百般感慨,万般滋味,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再看旁边的水幕,玉镜府君一下便想到了水仙。
他无奈又好笑的一叹,衣袖一挥,水幕便在半空中散去。
动作之利索干脆,潘垚瞧着都偷笑。
只一个错眼,两人便在小庙的屋檐处坐着。
明月赶着薄云飘远,趁着晴空,这会儿正呼呼地发着亮光,只是这月牙似的弯月,再是发力,月光也不若月圆丰盈时皎洁,幸得漫天的繁星助力。
清风徐来,如华盖的榕树沙沙作响。
“藏魂鼎破了,盘盘,多谢你。”
待听得玉镜府君的仙骨已经重塑,潘垚更是欢喜,“那府君以后还要修炼吗?”
“修炼自然要,只不需像以前那样,一月里有二十七八日在沉眠。”
能再塑仙骨,玉镜府君也意外,目光落在屋檐角那尊河磨玉的仙人骑凤上,他心微动,似有所感。
曾经只是意外附在一尊仙人骑凤的石像上,后得美玉结缘,享香火供奉,待得藏魂三器的前缘尽了,便当真凤凰涅槃。
原来,怜潘垚资质,授她功法,助她,也是助他。
世间百果必有因,一切看似无意,却又有迹可循。
潘垚也瞧到了那只凤凰,颇有些不好意思。
“老仙儿说得对,那时雕工不好,雕的凤凰就胖了些。”
都说一胖毁所有,凤凰胖了也不得了,瞧过去便像大公鸡了。
玉镜府君:……
玉镜府君不想提这事,一提这事,按着潘垚这小丫头促狭的性子,保准又冲着他喊公鸡仙人了。
这会儿不提,那是一时还没想起来。
“破了藏魂鼎,自己可有受伤?”
玉镜府君担心。
“怎么可能。”
潘垚瞪了一眼。
想当初,她初初修行,遇到了藏魂瓶,经过一番恶战,最后也只力竭,赶着最后关键时刻,凝空画了道符就将藏魂瓶破了。
如今,她可是修行了好一段日子了。
区区藏魂鼎,不足挂齿啦。
“藏魂鼎不同。”
玉镜府君顿了顿,继续道。
“藏魂三器,瓶藏手足,坛藏五脏六腑,鼎藏头颅,大脑这一物于人而言重要非凡,掌控手足,能有所思。”
人和草木最大的区别便是人能思考,而草木动物不能,一旦开始思考,也就是粗通了灵智。如此机缘来时,就能修成人身,那便是妖。
“藏魂三器,藏魂鼎或许能生出邪灵。”
器皿有灵,称为器灵,藏魂器沾了阴邪之气,也许能生出邪灵。
潘垚想起了什么,点头应道。
“不错,应该是有了邪灵,不过也不要紧,是个脑袋瓜不够灵光的邪灵,府君,你知道么,它还蛊惑着人朝我使美人计呢,我是那么容易被迷昏头的人么!”
潘垚义愤填膺,“必须不能。”
就那么一丁丁的美色,小瞧谁呢。
要使,那也得来个绝世无双的。
美人计?
玉镜府君皱了皱眉,正想要再说什么时候,潘垚陡然一惊。
“糟糕,刚刚那生魂还丢在那儿了。”
藏魂鼎一破,潘垚立刻便察觉到小庙这处有了动静,如风似光的便回来了,哪还顾得上那偷花窃香的陈柏升。
这会儿想起陈柏升,潘垚还有些不想管他。
虽然是被藏魂鼎蛊惑,不过,他必定是心有所恶,这才被藏魂鼎寻着罅隙,放大了那一份的恶。
“不过,玄鸟呢?”
潘垚瞧了一通,发现玄鸟也还没回来。
这下,就是不愿意送陈柏升回去,潘垚也得再回去瞧瞧了,玄鸟说不定还在那儿。
“我和你一起去。”
玉镜府君道。
“好啊。”
潘垚高兴。
路上,两人头顶着星星月亮,远处是山峦的轮廓,脚下是河流湖泊,夜里很静,却又有寻常人难以察觉的动静,一路走来,清风朗月为伴,自有逍遥畅快之意。
很快,潘垚便带着玉镜府君寻到了藏魂鼎破的那一处河滩。
那儿,玄鸟在半空中盘旋,陈柏升的生魂睁了眼,他迷迷糊糊地想要往回走,玄鸟盘旋,长鸣地啾了一声,紧着就尖着嘴巴啄来。
“饶命饶命——”陈柏升抱头鼠窜,最后蹲地讨饶,“我不乱动,不乱动。”
河滩这处起了风,玄鸟瞧见潘垚,啾的一声,丢了陈柏升,欢喜地落在了潘垚肩上。
黑色似剪刀的尾羽一动,昂首转头,颇为神气模样。
潘垚喜笑颜开,摸了摸玄鸟热乎乎的小身子,夸赞道。
“你还帮我看住这坏蛋呀,真乖。”
再看陈柏升,潘垚哼了一声,想起他入人梦行阴桃花的恶事,更不想就这样送他回去了。
听到冷哼声,陈柏升抬起头,就见前头一大一小两个光团,顿时,他心中叫苦不迭。
这是什么运道?
来了个小的,又来了个大的?
明明他毫无还手之力了。
远处传来鸡鸣的声音,雄鸡一唱天下白,很快,天边有了鱼肚白。
“有了!”
潘垚一击掌,瞅着陈柏升嘿嘿笑了两声。
“老实招了,入人梦,引得人心生桃花,这事你做了几回了?”
就、就今晚这一回。
陈柏升想撒谎,才张嘴,嘴巴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叭叭地就将实话说了出来。
“算上今晚这一回,是第四回 了。”
话一出,陈柏升只觉得一股寒风凛冽地朝自己吹来,周围都寂了片刻,他连忙去捂嘴。
下一刻,想到了什么,他急急辩解。
“我、我没做什么,还没做啥……真的!我就想哄着人给我送点钱。”
梦里发生的事,那怎么能算是事?
必须咬准了,自己啥事儿都没干。
潘垚半个字都不信,老话都说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走吧。”
潘垚朝陈柏升丢了团灵炁,化作笼子一般,将他拘在圆球里,任由他怎么拍打都不理会,紧紧地捏在手心中。
玉镜府君瞧着潘垚一路往回走,最后竟来了芭蕉村的阿桂婶家。
他抬眼瞧了瞧着一处。
这两年来,村子的经济都不错,好几家都盖了青砖新房,阿桂婶养猪养鸡,儿子还在市里摆了个卖猪肉的摊子,日子更是过得红红火火。
屋子是人的根,是在村子里的门面,乡下地头,父老乡亲们要是赚钱了,第一件事便是起房子。
因此,阿桂婶这一处的宅子更是不差,盖的还是小两层的屋子。
玉镜府君:“怎么来这了?”
潘垚在猪舍探头瞧了瞧。
“府君,您是知道的吧,阿桂婶家的小花是我好朋友,它是我瞧着长大的。”
“刚来的时候,它想它妈妈想得吃不下饭,还是我搂着它,给它哼歌,给它摸肚子,它这才吃得多多,快快乐乐地长大,现在,它都当妈妈了。”
“喏,小花在那儿。”
顺着潘垚手指的方向,玉镜府君瞧到,猪舍里有只毛皮长着黑斑的大猪,身边还缩着十来只的小猪,个个皮实,有月余的年纪了,生得颇为健壮。
黑斑猪和潘垚的情谊,玉镜府君是知道的。
以前小姑娘夜里出去玩耍,哄猪抱猪,那也是神魂如风似光的逗着小猪崽。
不过——
这和夜里来这有什么关系?
下一刻,潘垚就将手心里捏着的陈柏升生魂往猪圈里一丢。
“白日时候,我听阿桂婶说了,今天一早,她家大儿子会从城里回来帮忙劁猪,摆猪肉摊的这段日子,他手艺是练出来了,劁猪也不用拜托别人,能省一点是一点。”
小猪崽约莫月余的大小,那就得劁猪,公猪得割去蛋蛋。
这样一来,长大后的猪肉才不膻,才是好猪肉。
谁要是拿种猪的肉卖,会被人追着骂没良心的。
阿桂婶养猪养出了心得,黑斑猪产下的小猪,她暂时没有抓给别人,都自己养着。
潘垚瞅了瞅,小花这次生的猪崽有十二只,四母八公,正好,赎罪都得是双倍的赎。
再瞅猪舍的小猪崽,潘垚的眼睛里都是爱怜的神色。
她踮着脚,手扒拉在木门上,也不管里头的小猪崽能不能听到,能不能听懂,轻声安慰道。
“不怕不怕哦,明天的痛痛,姨姨给你们想着办法了。”
玉镜府君:……
怕玉镜府君说什么,潘垚面露警惕。
“劁猪很快的,阿桂婶都说了,进叔的刀快着呢。”
顶多就一早上的事,她就是不扣着这生魂,瞧着他迷迷糊糊晃荡的样子,没了藏魂鼎,想早点回肉身,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心里都想了,反正是梦里的事,做不得真,那咱们将他的生魂附在猪身被劁,也做不得真,对吧,这事儿它不犯法!”
玉镜府君:……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
“怎么这么怕犯法?”
“修行之人,当讲究从心而欲,自在肆意,不必如此拘谨。”
潘垚小声,“那不行,从心而欲不逾矩,现在是新社会了,咱们也得守规矩的。”
玉镜府君点头,笑着点头称是。
“那你转过去,我掐道法诀。”
瞅着玉镜府君困惑的神色,潘垚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
“还是有些出格逾矩的,不过没关系,你转过头不看,那就没有人证了。”
玉镜府君愣了愣神,随即眼底染上笑意,轻声道一声好。
宽袍微动,他体贴的转过了身,不去瞧潘垚施法,也不让清风扰着人。
另一边,陈柏升惶惶。
什么劁猪,什么生魂附猪身,这都什么意思?
很快,他便以切身之痛,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
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日头东升,阿桂婶家这处颇为热闹,院子里烧了一锅的热水,儿子潘在进从城里回来了,风尘仆仆,只喝了水就忙活开。
又一只猪崽被捏了腿,弯刀一搁,蛋蛋割下。
“哼哼哼,唧唧唧——”
阿桂婶忙着给猪崽的伤处洒草木灰,一边撒,一边抬头瞅自己大儿,有些急,又有些气。
“儿啊,你成不成啊,怎么一只比一只挣扎得厉害?还哼哼地嚎个不停。”
“不应该啊。”
潘在进也是困惑了。
他瞅瞅自己的手中的小弯刀,皱着眉直道不应该,他的刀明明都练出来了,快得很。
这猪崽子怎么回事,怎么好像知道自己要被劁一样,才拎起腿就蹬腿个不停。
“活见鬼了。”
“妈,没事,就剩一头了,我力气大,不怕它挣扎,嫌吵你就捂着耳朵。”
“哎,那你快点儿。”
手起刀落,刀芒一闪,又是一刀。
“哼嗷——”
陈柏升仰头抖腿,奄奄一息,都快没力气哼唧了。
能不挣扎得更厉害么。
才被劁完,疼痛还没过,他紧着就又被劁了。
八回啊!八回!
千刀万剐也就这样了吧。
随着最后一下蹬腿,他带着八股蛋疼,如坠黑暗,如坠深渊……
紧着又是一个蹬腿,陈柏升浑身冷汗的在远在数十里外的家中醒来,扯着嗓子就嚎。
“媳妇,媳妇——”
“遇到鬼了,我遇到鬼了!”
“给我瞧瞧,你找个人给我瞧瞧啊!”
声音之惨痛,听者都面露不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