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医继续说:“《夷坚丙志》的韩太尉一文中也提到,韩太尉得病,御医诊后说治不了。正巧铃医路过,用针灸之法,救了他的命!”魏三味摇头:“小说而已,有编造欺人之嫌。”
小铃医仍不死心:“先生,如果您能收我为徒,待我学成本事,一定报答您的大恩!”魏三味厉声道:“你要是再纠缠下去,我可要叫警察了!”
小铃医无奈地收回身子,门关上了。
小铃医要拜的第二位是中医霍春亭。霍春亭走着,小铃医跟在一旁。
霍春亭问:“你学过医吗?”小铃医答:“岂止是学过,我这就给您来一段。”
霍春亭上了黄包车:“有空你去我诊所找我吧,环浦路76号。”黄包车跑着,小铃医跟黄包车跑着说:“我现在就有空。”
霍春亭坐在黄包车上问:“脉何以知气血脏腑之诊也?”(出自《伤寒杂病论》)小铃医跑着答:“脉乃气血先见,气血有盛衰,脏腑有偏胜。气血俱盛,脉阴阳俱盛;气血俱衰,脉阴阳俱衰。气独盛者,则脉强;血独盛者,则脉滑;气偏衰者,则脉微;血偏衰者,则脉涩;气血和者,则脉缓;气血平者,则脉平;气血乱者,则脉乱;气血脱者,则脉绝;阳迫气血,则脉数;阴阻气血,则脉迟……”
霍春亭再问:“上工治未病,何也?”(出自《金匮要略》)小铃医跑着答:“夫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补之。中工不晓相传,见肝之病,不解实脾,惟治肝也……”“那阴阳呢?”(出自《内经·素问》)“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故积阳为天,积阴为地。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
霍春亭喊:“可以了。”小铃医说:“先生,我还能背,您慢慢听。算了,干脆我给您拉车吧。”他拦住黄包车,抓起车把拉着朝前跑。车夫追赶着喊:“你赶紧停下,这是我的活儿!”小铃医说:“我替你把腿跑了,钱算你的,上哪儿找这便宜买卖去,你就偷着乐吧,前面带路!”
车夫跑到前面带路。小铃医拉车跑着背诵《内经·灵枢》:“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
霍春亭问:“你不渴吗?”小铃医答:“不渴。”“不累吗?”“不累。”“会诊病吗?”“会一点儿。”
霍春亭说:“会一点儿不行,所以说明朝大学问家王守仁提出的‘知行合一’是大道理,只知不行,抬不起腿来;行而不知,腿是抬起来了,可稍不留神,就会崴了脚脖子。”小铃医说:“您说得太对了,我现在就怕崴脚脖子。”
到诊所了,小铃医停住黄包车。霍春亭下车交了车费。
一个患者赶过来,他鼻孔用棉花塞着:“霍大夫,我吃了您的药,这鼻子又出血了,止不住啊!”“屋里说话。”霍春亭说着打开诊所门。
小铃医说:“止鼻血简单,把头发烧成灰,吹鼻中即可止血。”
患者问:“此方好用?”小铃医说:“头发灰也叫血余炭,好用极了。”
霍春亭和患者走进诊所。小铃医也要跟着进诊所,霍春亭关上诊所门说:“你懂得太多了,我教不了你!”
接连遭遇挫折,小铃医有些失魂落魄。他垂头丧气地回到租住屋里,坐在床上沉默不语。
老母亲问:“儿子,你明白为什么人家不收你为徒吗?”小铃医摇头说:“心眼小呗。娘,是不是您儿子我的学问太大了点啊?”
老母亲教训道:“呸,你学问大怎么没开诊所,没坐堂行医呢?孩子,拜师不但得诚心,得厚道,还要少言寡语,多听多看!”小铃医点头说:“娘,我记住了。”
小铃医要拜的第三位是中医陆瘦竹。
陆瘦竹问:“为什么学医啊?”小铃医说:“喜欢。”“将来有什么打算呢?”“有口饭吃就行。”
陆瘦竹说:“小伙子,我陆瘦竹从不轻易收徒,你要实在想混口饭吃,那就在这干点杂活吧。”小铃医点头:“只要能填饱肚子,让我干啥都行。”
陆瘦竹笑道:“我看你挺老实的,是个憨厚人,这样,你先帮我三姨太带带孩子吧。不愿意干可以走,不留。我把话讲在前头,干活没工钱,干好了有赏钱,明白吗?”小铃医忙说:“我愿意!我明白!”
那三姨太够难伺候的,她要小铃医倒尿壶!小铃医说:“三姨太,先生没说让我给你倒尿壶啊!”三姨太瞪眼说:“你是来伺候我的,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干别的行,尿壶我不管。”“你敢顶嘴,晌午饭别吃了!”“我都干半天活了,凭什么不给我饭吃?”“我说不给吃就不给!”
小孩子哭了,三姨太跑到床前抱起孩子哄着。她让小铃医趴地上给小孩骑一会儿。小铃医摇头说:“先生说让我干杂活,没说让我给孩子当马骑。”三姨太喊:“好,晚饭也别吃了,赏钱也没了!”小铃医只好趴在地上。三姨太把小孩放在小铃医背上。小孩嘎嘎笑着。三姨太朝小铃医屁股踢了一脚喊:“驾!”小铃医猛地站起身,小孩摔在地上。三姨太赶紧抱起孩子放在床上,倒拿着鸡毛掸子,抽打小铃医。小铃医挨了几下,就跑到陆瘦竹面前诉苦。
陆瘦竹问:“你为什么不听三姨太的话?你把道理给我摆明白了,我不但不责罚你,还给你赏钱。”小铃医理直气壮地说:“先生,我老母亲重病在身,不能行走,她每天爬着自己倒尿壶,我欲伸手,老母亲都会呵斥。我小时候,我爹给我当马骑,我很高兴,骑着我爹满院跑,夜里听到我爹的呻吟声,后来老母亲告诉我,说我爹因胃下垂而疼痛难忍。先生,能给人当马骑的,唯有老父;能给人倒尿壶的,唯有老母亲。我老父、老母亲没享受到的,我不能施与旁人,请先生见谅!”小铃医盯着陆瘦竹继续说,“三姨太说不给当马骑,就不给我饭吃,不给我赏钱。我没有饭吃,我娘就没有饭吃,我没有赏钱,我娘就会饿肚子。”
陆瘦竹看着小铃医想了一会儿问:“那你伺候我如何?”小铃医点头:“可以,只是还是那句话,我老父、老母亲没享受到的,恐怕先生也享受不到。”
陆瘦竹点点头:“心气好高啊,不过……你还算有孝心,留下吧。”
这天,赵闵堂又来找吴雪初。吴雪初笑问:“又有什么新鲜事啊?”赵闵堂说:“雪初兄,我听说有个孕妇胎死腹中,医院妇产科治了十来天,没排出死胎,他们又怕手术过不了感染关,愁得没招了。听说找了很多中医,没人敢接,怕背黑锅。上回那个官司虽然跟咱俩无关,可也溅了一身泥点子,想洗干净不容易。眼下,这可是个好机会。”
吴雪初笑道:“闵堂,妇科是你所长,看来你动心思了。有把握?”赵闵堂说:“我自己当然没把握,可如果你能伸把手,我心里就有底了。”
吴雪初摇头:“富贵险中求,话是这么讲,可咱爷们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万万不能把已经得到的东西再赔进去。”
赵闵堂回家把吴雪初的意思对老婆讲了。老婆倒是有心:“自打那个官司后,咱们诊所的患者很少,这可是个翻身的好机会。妇科是你的专长,你试都不敢试,难道要让翁泉海抢了先?这事在上海中医界的动静不会小,要不你先接下来,亮个响,如见势不妙,就赶紧撤。”
赵闵堂觉得老婆说的在理,决定出马了。他给那个孕妇切过脉,赶紧回到诊所,找出几本医书翻看,希望有所收获。入夜,月朗星稀,赵闵堂背着手,在院里缓缓地来回走着,琢磨着。夜深了,赵闵堂躺在床上也在思考。赵妻的鼾声传来。赵闵堂忽然来了灵感,急忙起身下床。
老婆问:“你去哪儿呀?”赵闵堂答:“开个方子。”“你的方子好用吗?”“好不好用,试试就知道了。”
赵妻打着哈欠说:“这事还真是悬啊,要不就算了吧。”赵闵堂穿着鞋说:“算不算全是你说的算,再说这都上了高头大马了,全上海中医界都听见动静了,我能说下就下吗?就算下,也得有个下马石啊。”
天刚亮,赵闵堂就来到自家药房,拿着小戥子称药、配药,顾不得吃早饭就忙着煎药。他坐在灶台旁,摇着扇子,不时擦脸上的汗。小龙过来要替他,他说:“你能行还拜我为师干什么?小龙啊,千万不要小看这煎药的功夫,文火武火,汤浓汤淡,先煎后下,时辰长短,都有讲究。李时珍说,凡服汤药,虽品物专精,修治如法,而煎者鲁莽造次,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则药亦无功……”
药煎好了,赵闵堂和小龙火速送给孕妇服用,他俩就坐在客厅内等待。几个小时过去了,孕妇的丈夫忽然跑进客厅喊:“赵大夫,赶紧进屋看看吧。”赵闵堂进卧室给孕妇切过脉,面露喜色道:“好!有动静了,宫缩启动。”他让小龙赶紧请记者来。
记者一进门就问:“赵大夫,您说孕妇二十四小时之内定会排出死胎?”赵闵堂笑道:“要是没有把握,我怎敢劳驾你们呢?”摄影记者忙给拍照。
记者问:“赵大夫,我听说孕妇的病着实难治,上海中医界的大夫大都不敢接手,您为什么敢呢?”赵闵堂侃侃而谈:“你说的没错,此病治愈甚难,可病高一尺,医高一丈,我这人就不信邪,不信天下没有我治不了的病!不不不,是天下没有大夫治不了的病,那个‘我’字一定要改掉。虽然我医术精湛,但学无止境,得谦虚啊!从医者,以治病救人为第一要务,更何况我还对妇科有极为深入的研究。远的不说,就说在这上海滩,碰上这种病,我不伸手,谁还能伸手呢?”临走前,赵闵堂让孕妇的丈夫尽管放心,静候佳音。
第二天一早,记者采访赵闵堂的文章就出现在报纸上。葆秀拿着报纸给翁泉海看:“翁大哥你看这报纸上说,上海名医赵闵堂接诊胎死腹中之孕妇,用药稳健,效果良好,死胎即将排出。那赵闵堂的胆子真不小,人命关天的病他都敢接!”翁泉海说:“为医者治病救人,什么病都应该接,岂能知难而退,就从这件事上看,赵闵堂是个人物。”
翁泉海决定去拜访赵闵堂。他来到赵闵堂诊所见到赵闵堂,诚心诚意地说:“赵大夫,我是来请教的。听说你冒着极大的风险接诊了胎死腹中的孕妇,效果良好。所以翁某非常佩服。此番前来,我想请教,孕妇是什么症状,你用的是什么方子呢?”
赵闵堂哈哈大笑:“快刀切肉,平顺爽滑,可最后一刀硌到骨头了。孕妇是什么症状,你有手有眼,自己去拿捏呀?怎么,拿捏不到,跑到我这儿套底儿来啦?还有,我用什么方治病,能告诉你吗?”
翁泉海说:“赵大夫,你用的是祖传秘方?如果是祖传秘方,我可以不问,若是普通的方子,就没必要藏着掖着,望你能不吝赐教。”赵闵堂看着翁泉海讥讽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拜我为师吗?”翁泉海无语离开。
葆秀知道翁泉海被拒绝心里窝火,就安慰道:“翁大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要怪就怪那个赵闵堂心地狭窄,有眼无珠,咱不和他一般见识!”翁泉海说:“为医者,治病救人本是寻常之事,大医精诚,医术要精,心要诚,我就不信我这一颗诚心,暖不了……”
葆秀道:“是金子早晚得亮,我信得过你。”她摸着角落里的古琴:“对了,翁大哥,你琴弹得好,有空给我弹弹呗?”翁泉海摇头:“早已生疏,弹不成曲儿了。”
然而,赵闵堂许诺的二十四小时就要到了,孕妇的死胎仍未排出。孕妇丈夫心急如焚,急忙去请赵闵堂。赵闵堂带着小龙匆匆赶来,客厅内挤满了孕妇的家人,那个记者也在。
孕妇丈夫着急道:“赵大夫,还得多久能排出死胎啊?”赵闵堂故作镇定地说:“不要急,二十四小时还没有到呢!”“还非得等二十四小时吗?”“我也不是神仙,哪能算得分毫不差,你放心吧,我说能排出来就能排出来,你得沉住气啊!”孕妇丈夫叹了口气走进卧室。
赵闵堂眨巴眨巴眼,悄声告诉小龙:“一会儿我要说什么事,然后人家问你是不是那样说的,你只管说是。切记!切记!”
落地钟的钟摆不知疲倦地摆动着。二十四小时已经到了,孕妇仍未排出死胎。赵闵堂给孕妇切脉后回到客厅,紧皱眉头道:“奇怪了,不对啊。先生,尊夫人昨晚宫缩剧烈,本应排出死胎,可为什么没排出来呢?昨晚尊夫人临睡前,服药了吗?”孕妇丈夫答:“服了啊。”“分几次服的?”“一次啊。”“不是告诉你分三次服用吗?服用间隔为半个时辰。”“你说了吗?”
赵闵堂叹了口气,转脸问小龙:“小龙,我昨天是不是跟他说,尊夫人临睡前要服药,此药分三次服用,服用间隔为半个时辰?”小龙连连点头:“对,对,您是这么说过。”
赵闵堂说:“先生,您听听,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有人证啊。药这东西,煎煮讲究多,服用也讲究多,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治病最讲究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时机过了,那就是满盘皆输啊!”孕妇丈夫急忙问:“你的意思是说治不了了?”赵闵堂不快地说:“这是什么话,治不了我能来吗?你得再给我点时间啊!”
赵闵堂已经束手无策,他愁眉不展地去见吴雪初:“雪初兄,赶紧帮我想想法子吧。”吴雪初说:“闵堂啊,我早就说了,咱爷们犯不着去冒风险,你就是不听。眼下你一脚踩进稀泥里,拔出来能擦干净是你的本事,擦不干净只能怪老天爷不开眼。”
赵闵堂恳求说:“雪初兄,你就别再埋怨了,快去帮我看看还能不能治!”吴雪初摇头:“妇科是你的专长,我不如你,去了也白去。要不你去找齐会长吧,让他找中医学会的同仁们商讨商讨。”
赵闵堂顿足道:“要能商讨明白,早有人冒头了,还能等到此时吗!”吴雪初说:“要不你就拖,拖到最后逼急了,他们就去找西医动手术了。这是他们着急找西医,不是你治不好,打个时间差而已。唯有此法了,你看着办吧。”
记者的文章又见报了:“上海中医赵闵堂接诊胎死腹中之孕妇,疗效不佳,孕妇危在旦夕……”
翁泉海看到了报纸,他执意要去孕妇家看看。
葆秀皱着眉头劝道:“翁大哥,我也同情那个孕妇,可这是全上海中医头上顶的难字,你一个人能扛得动吗?眼下这是个烂摊子,就算你能治好,人家也会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不全是你的功劳。”
翁泉海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岂能有贪功图报之心!”
翁泉海想,还是应该先去见赵闵堂,具体了解一下孕妇的情况,好心中有底。他来到赵家没有进屋,就被赵妻一番恶语挡了回去。赵闵堂知道了,把老婆埋怨几句,赶紧去见翁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