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丛万春把几个药商约到一家茶楼,翁泉海也身在其中。
翁泉海把自家的房契放在桌子上说:“我知道中华参和洋参的这场大仗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洋参压到二成价,我们中华参要想不前功尽弃,至少也得压到二成价。现在的形势是一根绳子拴两头,谁也拽不动谁,要拼的只能是气力。气力就是钱!我知道,你们已经投入不少钱,这些钱进去了,能不能再拿出来都两说。可我们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如果退了,前面亏的钱就彻底亏了。往前再迈一步,又得往里面砸钱,要是亏了,就亏得更多。这正是大家犹豫不决的关键所在。我想说,洋参敢降到二成价,就是说洋商们已经破釜沉舟,要把我们逼到刀刃上,看我们敢不敢光脚板儿在刀刃上走。各位老板,洋商们远离家门,到我们的地面儿都敢破釜沉舟,我们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敢背水一战呢?我吞不下这口气,我想,只要是中国人,都吞不下这口气!”
丛万春和众药商望着翁泉海,深受鼓舞。情况的确如此,这就跟打仗一样,到了关键时刻,狭路相逢勇者胜。
“我只是一个大夫,经济能力有限,只能拿出我家的房契,为你们站脚助威,望能推着诸位在刀刃上走一步,说不定就这一时半刻的工夫,会乾坤倒转,成就推山倒海之功。”翁泉海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丛老板,我这里还有点钱,望您收下。”
丛万春接过信封,知道这就是他上次送出去的红包,心里一热,激动地说:“各位同仁,翁大夫作为局外人,都能拿出房契来支持我们,我们作为局内人,还有什么不敢豁上的呢?!我也把房契地契压上,跟洋商们斗到底!”
众药商被感动了,都表示回去筹钱,中华参二折出售!
洋参到底没打过中华参,后来,众药商低价收购洋参,又按市场价卖出,这样一来,药商不但打赢了仗,还赚了一笔。
翁泉海出头带领药商奋战,中华参战胜了洋参,获得了上海中医中药界的广泛赞誉,并被推选为上海中医学会的副会长。
翁泉海想利用空闲时间回老家把葆秀接回来,翁晓嵘、翁晓杰、老沙头、来了、泉子、斧子、小铜锣全都出来相送。众人刚一出门,一对中年夫妇背着个孩子找翁泉海看急诊。
翁泉海将他们迎进门,伸三指掐住孩子的手腕切脉后说:“脉象逆乱,既不是风热又不是风寒,并且舌尖红,中部白苔,不管脉象还是舌象,都非常奇异。”
孩子父亲着急道:“翁大夫,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您就说怎么治吧。”小孩突然抽搐起来。翁泉海说:“赶紧进屋!”
进屋后,孩子父亲说:“我儿子到底得了什么病啊?不就是发烧吗?赶紧开方子退烧吧!”翁泉海询问孩子发病的经过。其父说就是突然发烧了,吃的跟家里人的都一样。
翁泉海又给孩子切脉后说:“对不起,此病怪异,我查不到病根,无从下手,我治不了。你们赶紧另投高明,以免耽误了孩子的病情。”
这时,老沙头端着茶水走进来,把茶碗放在小孩身旁,倒了一杯茶。小孩盯着茶水倒进茶碗里,突然面露苦笑,脖子后仰,痉挛抽搐,又犯病了!
翁泉海明白了,问道:“这孩子被狗咬过?”孩子点了点头。
其父亲问:“你怎么不跟我讲?”孩子说:“不敢讲。我去包子铺偷包子,被狗咬了,我怕说了您打我。”
翁泉海检查了孩子的小腿说:“先生,这孩子被狗咬过,现在又高烧不退,综合他的病症来看,是得了狂犬病。”
翁泉海把孩子父亲领到西厢房内告诉他,孩子的病拖得太久,已经无药可治。
孩子父亲突然跪在地上,抱住翁泉海的腿说:“翁大夫,求您救救我儿子,他是我的命啊,他不能……”说着哭了。
翁泉海忽然听到小铜锣喊师父,急忙和孩子父亲跑出来。孩子抽搐着,啃咬自己的手指,手被咬出了血。老沙头、泉子、斧子按住孩子。翁泉海叫大家都小心,别被他咬到。
孩子父亲又给翁泉海跪下了:“翁大夫,我唐老四是拉黄包车的,没什么钱,有个老宅子,就是把祖宅卖了,也得留我儿子的命啊!”孩子母亲也跪下了。
翁泉海摇头说:“此病已入膏肓,实在无法医治!”
唐老四跑进厨房拿了把菜刀架在脖子上说:“翁大夫,我是死是活,就等您一句话!”翁泉海说:“我真的没有办法,您就是逼死我也没用啊!”
唐老四说:“好,那您先见点血!”说着就要动刀抹脖子。翁泉海忙喊:“等等,我给孩子开方子!”
死马当作活马医,翁泉海万般无奈给孩子看了药方,让他们按方抓药,是否管用,只能听天由命了。唐老四夫妇千恩万谢,拿着方子,领着儿子走了。
岳小婉听说翁泉海给那患狂犬病孩子开方的事,很是担心,就约他到雅居茶楼,说是请他讲课解惑。
见到翁泉海,岳小婉直言道:“翁大哥,那孩子危在旦夕,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甚至会身败名裂,你不该给那孩子开方啊!”
翁泉海说:“治病救人,救危难于水火,天经地义。再说我能做的也就是让孩子在临走之前舒服一点,否则他就得把自己的手吃了,活遭罪啊!”
岳小婉凄婉地一笑:“翁大哥,你这菩萨心肠不适合当大夫啊!”她转变话题,“嗳,你不是要回孟河老家吗?”翁泉海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回的,可临走赶上这事,只能后天走了。”
赵闵堂听说那个患狂犬病的孩子死了,在屋里走着,叹了三叹:“烦心啊!翁泉海干的全是露脸的事,又刚当了上海中医学会副会长,真是前途似锦,可怎么就偏偏碰上这事呢?那孩子本来就不治,他为什么还要治呢?难道他自恃医术精湛,想来个神仙一把抓?”
小铃医说:“师父,我记得您开讲堂的时候说过,逢疑难杂症,为医者不能治也得治,万一治好了呢?不能见死不救。我听得清楚,还记在本子上了。”
赵闵堂皱眉说:“你挺聪明个人,怎么糊涂了?文无定法,得活学活用。翁泉海用药在先,孩子服药身亡,这药和命有可能牵着啊!”小铃医问:“师父,您是说那孩子因药而死?”
赵闵堂:“也不能一锤子敲死。可人命关天,万一是因药而死,主治大夫就难辞其咎,这事死者家属不能蒙在鼓里。你去跟那小孩父母知会一声,该验尸得验尸。”小铃医犹豫着说:“师父,这样做不好吧?”赵闵堂瞪眼说:“怎么不好?这是医德、医道!”
小铃医来到唐老四家破宅院门口,抬起手要敲门,但犹豫半天转身走了。
石姓药商听说翁泉海给死去的小孩曾经开过药方,觉得报矿场之仇的机会来了,就拿钱买通唐老四,让他先去翁泉海那里大闹,然后去法院告他。
于是,数十辆黄包车聚集在翁泉海诊所门外,把诊所堵了个水泄不通。唐老四走进诊所,一把抓住翁泉海的衣领子喊:“我儿子死在你手里,你得偿命!”
老沙头和斧子闻讯跑过来保护翁泉海,被众车夫团团围住。
翁泉海说:“唐先生,您儿子故去,我深表惋惜。可他的病本来就已经耽误了,来我这的时候,确实已经无药可治。是您苦求于我,为了能让孩子临走前舒服一点,我开的是镇惊安神的方子,用药谨慎,孩子是因病故去。”
唐老四说:“尸检结果出来了,我儿子是中毒死的!我要你偿命!”翁泉海说:“冤有头债有主,谁的锅谁背,跑不掉。您要是认定是我害死了您儿子,那您可以告我去,要是把我告倒了,我的命我亲手送您!”
夜晚,翁泉海心烦意乱,老沙头拉着他到黄浦江边散心。
老沙头说:“大哥,我信得过你,你开的方子保准不会要命,这事一定有岔头,就算见了官司,咱们也不怕。你看他们一家人可怜,诊费都没收,他们不但不感激,掉过脸来就闹,什么人啊!”
翁泉海说:“是非自有明断,公道自在人心,我有这个底气。那孩子死了,做父母的悲痛欲绝,即使做出糊涂事,我们也该理解。只是我作为大夫,无力治好孩子的病,眼看他丢了性命,这个坎儿我过不来啊!”
老沙头安慰道:“做大夫的,总不能把所有的病都治好吧?”
翁泉海说:“我知道我不可能医尽天下之病,可即使知道,心里还是有所不甘。老沙啊,你别看我做了几件露脸的事,别看旁人把我捧得那么高,还让我当上中医学会的副会长,可那些东西都是虚的,在‘医’字面前,我顶多是个小学童,还得学啊!”
唐老四在石姓药商的怂恿下,利令智昏,决定把事情闹大。于是,他在翁泉海诊所外挂上白布黑字的横幅:“取我儿性命者,泉海堂翁泉海!”
有个记者跑来拍照,几个徒弟要把横幅扯了,翁泉海制止说:“扯了还能挂上,再说扯了就是怕人看见,就是心虚。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无须理会。”
记者前来采访,翁泉海说:“我没什么可说的。”记者问:“那您就是承认了?”翁泉海说:“随他去吧。”
记者被翁泉海的态度激怒了,添油加醋炮制了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刊登了出来。
赵闵堂看到报纸笑道:“记者真有本事,抓到点事就能做出大文章,词儿拿捏得尺寸正好。”老婆说:“这回你出气了吧?他那副会长还能当吗?”
赵闵堂一脸笑模样地说:“他名声在外,缺不了钱,该掏就得掏点啊。换成我,我是没脸当了,多丢人啊。今晚烫壶酒,喝点。”
翁泉海和岳小婉又聚在雅居茶楼。岳小婉说:“翁大哥,这事是越闹越大了,你得赶紧想想对策。”翁泉海坦然道:“大夫诊病,只要诊断无误,药方无误,患者因病亡故,跟大夫无关,无须对策。”
岳小婉道:“话是这么说,那就由他们闹下去?”翁泉海说:“失子之痛,气郁胸口,总得发泄出来,否则就得憋病。让他们闹吧,闹够了闹累了就消停了。”
岳小婉劝翁泉海回老家暂避一避。翁泉海认为,没这事可以走,有了这事决不能走,走就是认了。
岳小婉望着翁泉海说:“去南京请愿,帮着中华参打洋参,你硬得很,是绝不受欺负的人;到了这件事上,你又软得很,等着被欺负。翁大哥,我真弄不懂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翁泉海指着中医书问:“哪儿不懂,我给你讲讲。”
唐老四状告翁泉海害人性命,警察把翁泉海带走了。
赵闵堂听说翁泉海进了牢房,良心发现,颇感内疚地说:“那唐老四闹腾半天,把翁泉海弄上报纸,气也出了,就行了呗,怎么还告上了?真没想到能动官司啊!”老婆宽他的心,劝道:“放心吧,那姓翁的没事,死者家属也就是白折腾一回。大夫治病,谁能保证都能治好啊,再说那病本来就不治嘛。”
赵闵堂说:“这事不对劲儿啊!那孩子七岁,服用朱砂一分,药量没问题,怎么会中毒死了呢?”老婆说:“死的死了,进去的进去了,你还操这心干什么?”
赵闵堂说:“就因为进去了,我这心才慌得很啊!那牢狱之中命如草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可能要了翁泉海的命啊!”
翁泉海涉嫌医疗事故一案开庭了。法院外,岳小婉坐在车里,朝法院门望着。葆秀走到车前望着岳小婉,然后挺胸抬头,大摇大摆地朝法院走去。
此案的焦点是,翁泉海说他开的药方属镇惊安神,剂量适当,绝不致死。检察官说上海中医学会开了证明,死者唐春生七岁,朱砂一分属正常药量,狂犬病极凶险,染病者随时可能死亡。但尸检结果唐春生服用朱砂过量,中毒而死。因此翁泉海有责。曲法官接受了石姓药商的贿赂,答应对翁泉海“依法定罪”。
赵闵堂颇感内疚,让小铃医带他去唐老四家走一趟,他说:“人家孩子死了,心里肯定不好受,我去看望看望。为医者,心得善,看到的病得治,听到的病也得治,这是医道。”他又想到,他曾经让小铃医去过唐老四家一次,怕人家认出来,就让小铃医戴着低檐帽子把脸遮上点。
来到唐老四家,赵闵堂说:“唐先生,我是大夫,我听说您儿子不幸早逝,特来看望您。孩子走了,做父母的心里肯定难受,我给你们抓了点舒心解郁的药,吃了有好处。”
小铃医把药递给唐老四。这时石姓药商来了,他看到赵闵堂和小铃医,转身悄悄走了。
赵闵堂让小铃医跟孩子他妈去厨房煎药,他对唐老四说:“唐先生,我听说您儿子是服药中毒身亡,可惜可叹啊!”
唐老四说:“我也没想到那么有名气的大夫,居然会把我儿子毒死,我要是不告倒他,不把他关进大牢里,他还得仗着虚名骗多少人啊!”
赵闵堂试探着问:“庸医当道,害人至深。唐先生,这么重的病,只看一个大夫哪行,应该多找几个大夫看看啊!”
唐老四长叹一口气:“我们虽然没找别的大夫,可也寻了其他的门路,求了江湖人,到头来还是救不了我儿子的命。”
小铃医一直在厨房侧耳听着,他急忙走出来问:“唐先生,您说的江湖人是画符的吧?什么时候请来的江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