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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病容显而?易见,可她只作没有看?到,也不问他为何不进屋等候。

她让人上了茶后,问:“来此?可是有事?”

“我?想向圣上自请任宣慰使,和你一同?去永州,这样一来,你在永州便?又多一个依仗,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上你。”

“你别发疯!”

崔韵时到嘴边的?茶都?喝不下去了,拎着茶盏,为他的?坦白?震惊不已。

以他以往先?斩后奏的?作风,只会等她和白?邈到了永州,他再会直接以宣慰使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震撼他们一把,而?不会提前告诉她。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京城。”谢流忱用那双雾蒙蒙的?眼望着她,那眼神还能拧出几分可怜。

崔韵时训斥他:“你觉得这样好?看?吗,让整个军营看?我?们三个人纠缠不清,从京城闹到永州,我?的?脸面往哪放?你存心要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吗?”

谢流忱立刻道?:“那我?偷偷地见你,绝不让人知道?。”

崔韵时:“你可真会出主意啊!!!问题不在于你是不是来偷偷见我?,问题在于我?不想见你。”

谢流忱没有接话,安静了好?一会儿,他伸手入袖,拿出两个小瓷瓶。

崔韵时拉着张脸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现在他的?路数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完全是一套乱拳,让人无从预判,无法闪躲,只能一惊一惊再一惊。

而?谢流忱接下来说出的?第?一句就把她震住了。

“这是浣心蛊,你吃下去便?会被洗去大部?分记忆。”

“这是抱取蛊,我?吃下去便?能为你生育子嗣。”

“我

?曾经……想要抹去你的?记忆,再给你生个孩子,这样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紧密的?一家人。”

“有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她有你的?血脉,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一定会接纳这个家,再也不会想要丢下我?,每日放值后我?们回到家中,我?抱着孩子,让她叫你娘亲,你若是喜欢,我?还可以再给你生,让家中热热闹闹的?,孩子都?由我?来管教,你只要逗一逗他们便?好?。”

他描绘着那个画面,语气却满是怅然。

崔韵时惊呆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她最离奇的?设想里?也不会出现这一种情况。

她怎么能想到谢流忱的?蛊术高明到这个地步了。

神医啊。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防备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谢流忱打开瓷瓶,将丸药扔入炭盆里?。

崔韵时赶紧捂住口鼻,万一这丸药的?使用方法就是焚烧后产生气味,她可不能中招。

谢流忱见她对他越发怀疑,愣了一下,才道?:“我?将它们销毁,是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骗你,也不会背着你做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若你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不会害你,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擅作主张,摆布你的?人生。”

像是怕她误会他的?话,这两句话,他说得极慢,字字恳切,可那眼中的?期待,却仍旧是藏不住的?。

崔韵时明白?了,他把底牌都?翻出来交给她,想孤注一掷,以此?表现自己的?诚意和真心,想要换取一丝机会。

那两瓶丸药确实可以令事态完全转变,强行让一切都?回归到最开始的?状态,朝他期许的?方向发展。

而?他却将它们全都?摆在她面前,将事实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谢流忱抓住她的?沉默,继续争取道?:“我?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给你生孩子的?男人,你不用受任何生育之苦,也不用担负任何风险,一切都?由我?来。”

“只要你要,我?就会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一定聪慧又可爱,处处都?是好?的?。”

崔韵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并没有动摇,她只是觉得眼前人万分陌生。

过了很久,她开口:“你做这些?,是想要一个转机、一个机会。”

“可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形同?陌路,无爱无恨。”

她的?意思?很清楚,他想要的?结果和机会,永远都?不可能。

谢流忱喃喃道?:“这样啊……”

每一个字,都?像屋外被风吹落的?雪一样,颤颤地发着抖,再坠了地。

第77章第77章

“二小姐你瞧,这朵梅花开得真漂亮。”青溪指着梅树,想哄她笑一笑。

谢燕拾站着没动,连头也不?曾抬。

青溪住了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阴沉的面色,不?敢再?多说。

过了会?,谢燕拾拄着拐杖,慢慢地往前行。

青溪忧心不?已,这样厚的雪,这样冷的天气,二小姐本?不?该出来?,若是?要活动筋骨,在廊下屋中都可以。

之前公主为了二小姐的腿伤,重金请来?一位专攻骨科的名医,令他长居谢家,便于?随时照料二小姐。

庄大?夫说了,二小姐不?能受寒,不?然?伤腿便会?痛得厉害。

可是?二小姐执意如此,她们做丫鬟的也只能陪着。

见香正拿着一件披风在旁边等候,随时准备给她裹上。

谢燕拾拄拐走?了一小段距离,忽然?甩开拐杖,朝青溪伸出手?。

青溪会?意,立刻搭了上来?。

谢燕拾将重心偏移,拖着一条跛腿,先由青溪扶着慢慢走?,走?过五株梅树后,她推开青溪,自己一个人,极其缓慢地朝前去。

她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行动方?式,甚至可以拖着那条腿快走?几步,步速只比常人慢上一些。

可不?管走?得快或是?慢,视野都是?一高一低起伏着的,每走?一步,她所见的世界都在上下摇晃。

她的伤都已经好全?了,可是?她的腿再?也不?会?好了。

她的余生都要和这样一条腿凑活着过。

谢燕拾头上渗出冷汗,青溪很有眼色地给她递过拐杖。

谢燕拾拄着它,慢慢转了个方?向,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她看着平静如死的冰面,举起拐杖,用力地敲下去。

一下、两下,她想要将它敲出一个洞,可是?却只将它敲裂,并未彻底敲破。

她重重地喘着气,差点从岸上摔下去。

青溪赶紧扶住她:“二小姐小心,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啊。”

谢燕拾没有推开她,她将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她身上,心中无处发泄的恨意让她胸闷气短,不?由地哬嗬喘着气。

那一日她刚刚苏醒,意识一恢复,她便要喊人,去杀了崔韵时,把她大?卸八块,怎么样都可以,杀了她。

她要杀了她。

她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一人立在屋中。

是?长兄。

她的心沉下去。

长兄发觉她的异样,走?过来?用帕子轻轻擦拭她额上的汗,而后道:“别告诉任何?人你坠楼之事与崔韵时有关。”

“为何??!”谢燕拾怒极,沙哑着嗓子,几乎要咳出血来?。

“她手?里捏着证据,有关于?你在醉江楼坑害她的证据。”

谢燕拾只觉牙根都恨得发痒:“长兄不?是?将它们都销毁了吗,怎么会?有证据落到?她手?上?”

“因为我会?给她,如果你还要挑衅她,让她不?快,她手?里就?会?有你的把柄。”

他的态度说不?上温和,也说不?上冷淡,他看起来?更像是?在想别的事,表情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可谢燕拾深深喜欢过白邈,她一看长兄这神情,同她如出一辙,便知晓他是?在想着一个对他毫无回应之人。

谢燕拾手?下抓紧床褥,想要撕碎一切。

谢流忱重新?清洗过巾帕,不?断地帮她擦着汗水。

“你是?我妹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帮你扫尾收拾,让你不?用对任何?人低头。唯独这件事不?行,在崔韵时面前,你必须低下头去。”

“只要你别再?和她闹,以后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谢燕拾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东西,她紧紧闭上眼,感觉世界暗无天日,熟悉的怪响又出现在脑海里。

她一直以来?的预感没错,果然?有人要害她,而她的亲兄长,却成了那人的帮凶。

她的仇人就?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却不?能让她受尽屈辱,死无葬身之地。

长兄还口口声声要她对崔韵时低头。

只是?这么一年功夫,她和崔韵时的位置就?对调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一场游戏,她一直无往不?利,所有难题都在她面前自动消失,所有阻碍她的人都会?被?解决。

就?连母亲都管不?到?她。

可她一帆风顺的人生,却因为一个人而被?毁了。

她只得日日夜夜地诅咒,诅咒崔韵时不?得好死。

长兄太残忍了,他居然?要她咽下这一口气,更要她在崔韵时面前低三下四。

她何?错之有啊,为什么她要遭受这样的委屈?

谢燕拾死死盯着被?敲出裂缝的湖面,急迫地想要打碎些什么。

身后传来?踩雪声,那几人走路的动静很大,朝着她这边来?了。

谢燕拾沉着脸望过去,看见的却是?崔韵时。

崔韵时的目光落在她的腿上,过了会?儿才挪开。

时间不?算长,但那几眼却立刻激怒了她。

她攥住手?中的拐杖,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冲。

崔韵时在笑话她,她在为她的残废而高兴,她是?故意走?出这样大?的声音,引起她注意的。

说不?定,她平日都在悄悄看她这样笨拙可怜的走?路姿势。

谢燕拾拼命遏制住自己和她撕打的冲动。

长兄已经不?再?可靠了,他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兄妹之情。

她是?那么地信任他,他怎么能拿她的信任来?捅她一刀。

若她这时控制不?住,他一定会?说到?做到?,把她的把柄交给崔韵时。

谢燕拾逼着自己在仇人面前垂下头,一言不?发。

崔韵时看着这样顺从的谢燕拾,没有说话。

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因为谢燕拾失去得再?多,她也不?会?因此恢复到?四肢健全?的状态。

可她也绝不?能让谢燕拾好过,那就?太

对不?住她自己了。

谢流忱就?在这时赶到?。

崔韵时瞥他一眼,觉得他大?概是?在谢燕拾身边放了眼线,否则他不?会?来?得这样及时。

谢燕拾被?元若好声好气地劝着先行离开。

谢流忱站在崔韵时面前,如同保证一般道:“我会?好好管教她,绝不?会?让她再?生事,惹你不?快。”

他觑着她的反应,似乎是?在观察她是?不?是?动气了。

那日她将话说得很死,但谢流忱仍不?死心,她总是?能在许多意想不?到?的时候看见他。

或是?从娘家回来?,在府门口同时下马车相遇;

或是?在街市上采买土仪赠给好友,碰上他也恰好在这家店中,店主也已经照他的吩咐将她的花销挂在他的帐上。

她才不?去细想这些是?不?是?他刻意为之,全?都视而不?见,不?给反应便是?。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了,她只要谢流忱践行他的承诺,将谢燕拾的左臂废了,来?还她的债。

其余的事都与她无关。

雪地上数道脚印交错,延伸向远处,她心念一动,抬步悄悄跟去了谢燕拾的容拂院。

她从无人的角落翻进去,停在窗外,听屋中这对兄妹的交谈。

“今日你做得很好,没有与你大?嫂吵嘴,往后也要将她当作?母亲一样的长辈去敬重。”谢流忱沉缓的声音传来?,暗含夸奖。

“那两件雪狐皮袄已经做好了,等会?元伏就?送过来?让你看看,轻便保暖,你穿着行走?也不?会?疲累。”

“今后也要这样乖乖的,世上总有你看不?惯的人,难道要一个个全?都收拾掉吗?何?必给自己树敌,如今家人尚在,还能保护你,若是?将来?可以保护你的人都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不?惹那些事,今日也不?会?坏了一条腿。”

“好了,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腿还疼不?疼,你这样,母亲和祖母瞧见了都会?心疼的。”

“长兄如今还会?心疼我吗?”谢燕拾终于?说话了。

“自然?,家中谁不?担心你?即便像澄言那样嘴上不?饶人的,其实都记挂着你。”

崔韵时很慢很慢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听谢流忱对谢燕拾的安慰。

她情不?自禁冷笑出声,真是?个擅长管教与引导的好兄长啊。

真是?难为他了,一面心疼妹妹,不?忍心看见疼爱多年的妹妹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一面又不?得不?践行对她的承诺,对妹妹下手?。

崔韵时气得发抖,转身就?走?。

回到?松声院后,她遣人给元若传个信,等他那位公子得空,她有事与他商议。

一个时辰后,谢流忱来?了。

崔韵时请他坐下,开门见山道:“既然?谢燕拾已经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如何?动手??”

谢流忱静了一会?,道:“我想给她下麻沸散,在她神智涣散,如同做梦之时,再?断折她的左臂,等她醒来?,一切都已经发生,她不?知经过,只会?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废了。”

崔韵时的眼神瞬间变化。

麻沸散、还让她如同做梦。

她要的不?是?这样温和的方?式,他以为她要他取走?谢燕拾手?臂有什么好意吗?

她为什么不?自己不?管不?顾地来??

因为她既要报仇,也要让自己的手?干干净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还要他亲手?对亲妹妹下手?。

他重视亲人,就?算他的母亲数次伤害过他,他也依然?爱着自己的母亲。

所以她要他去思考如何?伤害谢燕拾,如何?做成这件事,目的就?是?要让他痛苦。

她是?想一箭双雕,让这一对兄妹各自煎熬,而不?是?让他钻空子,用尽量无痛的方?式让谢燕拾还她一条手?臂。

邪火噌噌地往上冒,她越是?愤怒,脸上的神色越是?冷寒如冰。

“我是?从四层摔下去的,谢燕拾是?从三层摔下去的,我直接摔在地上,她还有楼底下的水池缓冲,你将这个法子说出口时,你觉得我听了会?开心吗?”

谢流忱赶紧解释道:“这种做法更不?留痕迹,不?会?让人想到?你身上来?,其他法子动静都有些大?,一个掌控不?好,二妹妹会?说漏嘴,坏了你的名声。”

崔韵时才不?信这鬼话。

“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谢流忱,你的本?事我最清楚,让她痛不?欲生废了手?臂,还撇清我的法子多的是?,你有什么可为难的?”

“你为难的不?是?如何?把我摘出去,而是?怎么既让我满意,又能尽量减轻谢燕拾的痛苦吧?”

崔韵时跳起来?,指着他斥道:“你根本?就?是?哪边都舍不?下,哪边都想留住,若不?是?我逼你,你根本?不?想伤害你妹妹。”

“我绝无此意,”谢流忱立刻拉住她的手?,“我们重新?商量,我会?做到?你满意为止,好不?好?”

崔韵时却不?会?再?听信他这一套说辞,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间,也给了谢燕拾很多时间。

他没有做到?对她的承诺,谢燕拾也依旧对她怀恨在心,毫无真正的悔改之意。

崔韵时:“我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你的计划上,你的计划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敷衍我。”

她咬牙切齿道:“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了,我的仇人,我自己来?解决。”

她早已有个模糊的想法,此时这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迅速完整起来?。

她要让这对兄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左右为难。

她直接撞开门,冲出茫茫的风雪中。

身后传来?急促的追赶声。

她知道谢流忱一定会?跟来?,她要的就?是?他跟来?。

她直接潜入容拂院,谢燕拾刚发了脾气,她要歇息,不?许丫鬟们进来?打扰。

崔韵时便瞅准时机将她堵上嘴,绑了扔上马车,将床铺布置成谢燕拾仍在小憩的状态。

她驾着马车,直接上了清净山。

寒风呼啸,刮得她的脸生疼,她拉起兜帽,只露出一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她一路上了山顶,在谢流忱赶上来?之前,简单地做好了布置。

——

谢流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上元若和一支最得力的护卫队,靠着从前放置在她身上的不?见蛊追踪过去。

两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他认出她要去的是?哪儿。

这是?通往清净山的路,山下有一片巨大?的湖,他在这座山上还有一座别苑。

在她短暂的失忆期间,他们曾一同来?过这。

那时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游玩,且意外救治了一只受伤的幼鹿。

他们还相约春日再?来?这里,她会?摘下桃花树上最高的那一朵送给他。

如今他们一前一后来?这,却是?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

谢流忱追至雀舌崖,就?见谢燕拾被?绳子吊在一株老树上。

她双脚悬空,人已经在山崖外,全?靠那根粗绳将她系住,才没从这千丈高山上坠下。

她的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凄惨呼救声。

谢流忱带来?的人刚要上前。

“站住。”崔韵时喝止。

山上的风很大?,她的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

她指着谢流忱:“把地上的弓拿起来?。”

谢流忱心里猛然?一跳,猜到?她要做什么。

“拿起来?。”崔韵时再?次道。

他只得照做。

崔韵时:“早就?听说,谢大?公子箭术高绝,百步之内,箭无虚发。”

她没有任何?感情地笑了一下,拿着成秋当时送她的弩,对准树上维系谢燕拾性?命的那

条麻绳。

“你选吧,要么我射断绳子,让她掉下山崖,要么你射我一箭,阻止我。”

“没有第三个选择。”

“今日这里,必须有一个人出箭。”

“你要怎么选?”

“为你的二妹妹,再?废我一只右臂吗?”

第78章第78章

咻咻几声破风之声,再是轰的一声炸响。

青天白日,焰火升空,劈里啪啦散作绚丽的光点。

又是不知哪家富商或是商铺在放焰火,寒酥节从早到晚,总有这样的热闹好?瞧。

雀舌崖上却是一片安静。

风势凌冽,元若出来得急,没有戴上手套,双手勒着缰绳,通红一片。

谢流忱握弓的手却是青筋毕现。

在家中时,崔韵时怒气冲冲地指责他,说了好?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她面?前?薄弱得很,她再气一会儿,他就要答应,完全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那一会儿,他不禁对妹妹生?出愧疚。

二妹妹和崔韵时的矛盾追根究底全是他的问题。

是他没有制止过妹妹,才?让局面?发展成现在这样。

可就是迟了这一瞬,崔韵时已经作下决断,要甩开他,自?己亲自?上手把事办了。

罡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谢流忱却无?心掀起?风帽遮挡。

他知道,今日的事收不了场。

她会走,她要彻底离开他了。

她对他很失望。

就算是做工具,她都不要他了。

身后的护卫蠢蠢欲动,谢流忱听见兵器缓缓出鞘的轻微声响。

他冷沉着脸回头,命令道:“全都不许出手,退至百步之外。”

护卫俱都收起?刀,促马回身,远远退开。

元若是最后一个走的,才?离开几步,他便忍不住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公子。

他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塑,在这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僵冷到仿佛即将碎裂。

终于,雀舌崖上只剩他们三人。

谢流忱照崔韵时的要求搭箭弯弓,箭在弦上,却是对准两人之间的虚空。

她给他两个选择,但他怎么可能会伤她。

他知晓她是故意要逼他折磨他,才?说那样的话。

她会为了薛朝容冒险,可她不会为了谢燕拾而将自?己的命押上去,她只是要拿话刺伤他的心。

在她看来,她只是在要求自?己应得的东西,她伤了左臂,她也很讲道理?,只要了谢燕拾的一条左臂。

这样一件小事,他却想要和她讨价还价,才?彻底惹怒了她。

她要摔桌上的一盘菜,他没有立刻同意,于是她便要将整张桌子都给掀了,让他后悔不早点答应她原本那个提议,以至于事态越来越严重。

崔韵时拨弄着自?己衣裳上一朵金线牡丹的半截线头,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勾脱的,等?回去让行云帮着缝补一下好?了。

她将线头抹抹平,含着嘲讽的笑意,看向谢流忱:“为何?不将箭对着我,为何?不出箭?你要看着你心爱的妹妹摔死吗?”

她话说到一半,毫无?预兆地突然射出一箭,谢燕拾绝望地大叫一声。

嘴却被堵着,叫声全闷在口中,变成凄惨的呜咽。

那箭却是射在了她面?前?的山崖上,而不是她身上。

谢燕拾手脚发软,不敢再看脚下的深谷。

崔韵时故意催促谢流忱,继续给他施压:“快一些,拿出你以往的狠心干脆来。”

快一些也没用。

谢流忱箭筒里的箭大有玄机,这些箭光瞧外表,没有半点不对劲,可实际上就算神箭手在世,用这箭也一样什么都射不中。

中看不中用的废箭而已。

前?阵子井慧文与她二弟暗斗得很严重,两人要在父亲面?前?比试箭术,决定?继承人的位置。

井慧文与井二同年出生?,只差三个月。

两人积怨已久。

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小妹六岁时,被井二污蔑不敬祖宗,摔打坏祖宗牌位,致使小妹被罚抄家训二十遍,抄了一整夜,熬得发了一场热,险些烧坏脑子。

不过两人暗中斗得再厉害,在父亲面?前?仍一直保持着姐友弟恭的状态,谁都不想被扣一个残害手足的名头。

而井慧文箭术虽很是不错,比起?井二还是差上了一点。

想到自?己会输给这么个货色,井慧文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崔韵时想了个主意,这主意虽缺德,但放在井二身上就不缺德了。

她提议在在箭上做文章,用蔽木油刷在箭杆子上,干透后不留任何?痕迹,但箭支会变得薄脆,一旦射出,箭在半路就会断折。

这箭不是用来放入二弟箭筒里的,而是要放进井慧文箭筒中。

十支箭里有三支是废箭,数量卡得很微妙。

一番周折后,井慧文成功用这个方法坐实了二弟心思狭隘,为了继承最多的家业,就要行此?下作手段的罪名,还让他挨了十杖。

井慧文高?兴,她便也跟着高兴。

当时为了不要出纰漏,崔韵时秘密实验了很多箭。

多余的箭便在眼下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别说谢流忱不可能会出箭,就算他真出手,他的箭也射不中目标。

崔韵时再次催促:“你不动手吗?”

转过头,她又对谢燕拾道:“妹妹,你要体谅你的长兄,可不要怪他太?过薄情?,眼看你性命垂危,却不杀我救你。”

“他心中也很苦呢,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从前?的妻子,左右为难,好?生?可怜。”

谢燕拾双目净是血丝,瑟瑟着不敢乱动,只敢流泪。

刺激完谢燕拾,该换个人刺激了。

崔韵时将弩箭对准谢燕拾,手指按在扳机上:“谢流忱,和你妹妹说对不住,是长兄不能救你,下辈子还要投生?到一家做兄妹。”

她作势要按下。

“等?等?。”谢流忱喊道。

“你要她的左臂,就射穿左臂好?了,留她一条命吧。”

“好?啊。”

崔韵时很痛快地答应他,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杀了谢燕拾,不如让她活着,和她残废的身躯为伴,继续苟延残喘地过下半辈子。

“可是我要你来动手。”

“你自?己射穿你妹妹的左臂,你别想干干净净站在岸上。”

崔韵时翻身跨上他的马,趴在他的背上,撑开他的手掌,将弩架好?,对准了谢燕拾。

两人手掌相叠,崔韵时的拇指按着他的手指,朝着机括缓缓摁下。

在最后时刻,崔韵时在谢流忱耳边说:“这一切全都是你的过错,你妹妹落到这个地步,我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你自?己。”

“所以别原谅你自?己,像怨恨你母亲一样,永永远远地怨恨你自?己吧。”

箭出如流光,这一次终于命中该命中的目标。

谢燕拾左臂被射中,叫声凄凉。

崔韵时如释重负般叹了半口气。

终于快要结束了。

她跳下马,快步走向谢燕拾,将她从老?树上解了下来,放在安全的地方。

谢燕拾一获自?由,却没有逃跑或者如何?,而是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

崔韵时看着她这样,心想自?己当年,也像谢燕拾这样痛得嚎叫吗?

应当也是如此?的,只是太?痛了,她的脑子刻意将那段记忆模糊。

井慧文和奚莹也从不对她提那一日的事,只是常常宽慰着对她道,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对着地上的谢燕拾道:“你猜猜那一箭是我射的,还是你从小到大全心信赖的长兄射的?”

崔韵时大声地说,怕她少?听了一个字:“你可以去问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无?论谢流忱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谢燕拾看来,可能性只有三种:

一,是她射的箭,两人手叠着手,谢流忱却没有阻止;

二,是她按着谢流忱的手射的箭,而谢流忱放任她射出这一箭;

三,就是谢流忱亲自?射的箭,他彻底将她这个妹妹弃之不顾,倒向了崔韵时这一边。

无?论是哪一种,对谢燕拾来

说都是不可承受的打击。

曾经给她遮风挡雨的人,如今成了给她带来狂风暴雨的人。

她曾经有多亲近这个长兄,今后就会有多痛恨他。

毁灭一个人的心境多么容易,不管是她的,还是谢燕拾的。

只要摧毁对方心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大功告成了。

崔韵时将弩扔在地上,吐出一口浊气,这次是终于结束了。

这才?是真正的“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看着地上的弩,想起?这是成秋亲手制作送她的礼物,又将它捡起?来拿好?。

她若无?其事,仿佛是在寒酥节到清净山游玩的闲人,走过谢燕拾,走过谢流忱。

在经过那些护卫的时候,招呼一个人下马,换她骑上这匹马。

她指着那辆马车对元若道:“这是你们谢家的马车,让人驾回去吧。”

元若点点头:“夫人放心,交给我吧。”

崔韵时想起?这些年来元若对她的一些关照,虽然没什么用,但他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她还记得她被谢燕拾强迫编花环时,元若悄悄地和她说,帮她拿着,她好?编织。

她道:“多谢。”

元若啊了一声,过了会才?道:“今后也多保重。”

他已不再称她为夫人。

“你也是,再会。”

“再会。”

崔韵时策马向山下去。

风将她的头发和衣袍都往后吹,连同她耳上戴着的那两串紫鸢花耳夹,也互相撞击着,发出细碎的喜悦的轻响。

她没有耳洞,一直戴着的都是耳夹。

小时候到了该打耳洞的年纪,母亲说,还是不打的好?,将来与人打架斗殴时,被人一拽耳环,耳朵生?生?拉出一道口子怎么办?

母亲果然很有先见之明,长大后,她果然少?不了与人动手。

身后忽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崔韵时回头,果然是谢流忱。

她干脆停下来,反正不和他说清楚,他是会追到天涯海角的。

谢流忱的马缓缓放慢速度,直到停到她面?前?。

崔韵时正打算听听他还有什么狗话要说,等?了半天,他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真有趣,她射的是谢燕拾,可是谢流忱的脸色,活像他才?是被射中的那一个。

好?一会儿,谢流忱才?开口:“我会处理?后续的事,你……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他知晓,她要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可以叫永州,可以叫览风州,可以叫任何?名字。

她只是要去一个没有他在的地方。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谢流忱找到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借口,“至少?再待两个月,不然二妹妹前?脚出了事,你后脚马上远走,太?引人怀疑和注意。”

崔韵时直接看戳穿他的意图:“你还要纠缠吗?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无?视我,把我搁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我一次。”

谢流忱哑口无?言。

他已经把能道的歉,能做的补救和许诺都做过一遍,他在她面?前?已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多看一眼是一眼。

崔韵时面?露些许疲倦和厌烦:“你凭什么要我给你机会?”

“你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吗?”

“不曾损害过我的利益吗?”

“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吗?”

“你不是巧舌如簧的吗?现在这是什么意思?要么说话,要么给我让开。”

谢流忱骑在马的脊背上,却感觉自?己的脊梁骨正被人一块块地抽走。

他缓缓道:“我有愧于你,一辈子都补偿不完。”

崔韵时被他气得想笑:“所以我该留下来,和你一辈子在一起?,让你好?好?补偿我是吗?”

“谢公子,你真特别,你现在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很早以前?就觉得他是一把玉做的锋刃,果然如今,连划伤人留下的刀口都是这样别致。

谢流忱怔怔的:“对不住,这不是我的本意……”

“有没有法子,能让你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他失魂落魄道。

崔韵时早就领教过他的固执,他根本就是自?己想要如何?便如何?,求和的姿态再卑微,骨子里还是强要她和他一生?一世。

她真想抓一把自?己的头发,像飞头凤一样大叫一声,然后掀起?自?己的翅膀径自?离去,让他永远都追不上她。

元若就在这时赶到,他怕出什么事,过来看看情?形。

清净山四通八达,很容易走错路,要不是谢家的马都受过训练,可以寻到其他马的踪迹跟上去。

光靠他自?己,是找不到这两人的。

崔韵时决定?换一个干脆点的方法,把弩抬高?对准他的胸口:“你是一定?要让我对你动手,才?肯让开是吗?”

谢流忱看见指着他的凶器,反倒恢复了一点精神,用胸膛抵住弩箭,好?像终于找到了能让她多留一会儿的法子:“你可以对我下狠手,怎么样都可以。”

崔韵时调整了一下弩的倾斜角度,箭头锋锐,因?他抵得太?迫切,箭头微微刺入他的胸口。

雪白的衣袍上泅出一点血迹,崔韵时却不为所动。

谢流忱见她真的要杀他,并不怨恨,只是觉得极其难过。

自?从决裂以来,她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拿瓷枕砸他的手臂数十下,连他的头都没有砸。

就算紧接着,她就用玉簪穿透了他的掌心,那也只是误伤,是他自?己突然伸手垫一下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今他却逼得她要对他动手,她一定?气坏了。

崔韵时看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手上弩仍旧架得很稳。

其实她并没有杀他、伤他的打算。

他还得清醒着收拾这场残局。

所以她只是想要佯装即将射出弩箭,实际重重砸他几拳,将他打懵在地,她趁机溜之大吉。

要不是被他耽误,拖住了脚步,现在她都快到山脚了。

这样冷的日子,若非要与这对兄妹斩断仇怨,她本该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和芳洲行云一块打叶子牌,然后大家一起?吃碗热汤面?,或是金玉羹。

行云的琵琶弹得越来越有模样了,教习她的先生?都说行云天分不错,是块好?材料。

其实她最想的还是能和娘、小妹在一起?,而所有她爱的人俱都平安康健,日日都能相见。

大家每每相聚,便说笑到天亮,不知黑夜已悄然逝去。

她想得有些出神,似乎已经嗅到了栗子的香味。

她真是贪婪啊,既想要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又想要与亲友相伴一生?纵情?高?歌。

可既然是白日梦,自?然是想要什么就往梦里添什么。

忽然一阵咻咻的轻响,她回过神,心想又是哪儿在放焰火。

她下意识转过头,想瞧一眼异响的来源。

她没来得及做完这个动作。

一支羽箭从脖颈侧面?穿入,射穿了她的喉咙。

她转不了头了。

第79章第79章

裴若望搀着陆盈章下了马车,阿南则被留在家中,由嬷嬷和丫鬟照看?着。

今日天气晴朗,比前几日都?暖和了一些。

天色澄明,让人看?了心中就生?出?希望。

崔韵时的送葬之日就被定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

灵堂设在设在东花厅,裴若望与陆盈章由丫鬟带着过去。

有宾客带来的几个孩子在廊下玩闹,几人在抢一个足有两个拳头大的果子。

结果争来争去,果子掉在旁边一个没有参与游戏的孩子手里。

那孩子毫无准备,一下子没有抓住,果子在她掌心撞了一下,又从?她手里掉出?去,摔溅出?了鲜红的汁液。

他们为此吵了起来,争论那个孩子是不是故意要将果子抛去地上,让所有人都?没得玩。

吵得一旁的嬷嬷都?上来劝架。

裴若望旁观全程,看?得很清楚。

一切都?是只?是巧合。

那孩子只?是恰好站在那个位置看?其他人玩闹,手掌

又不够大,抓不住果子罢了。

世上时刻都?在发生?着这样大大小小的巧合。

崔韵时的死也是一场巧合。

那一日谢家的乱子闹到次日天明都?没有休止。

元若遣人将裴若望请到谢家,看?住谢流忱,别让他伤着自?己?。

其余护卫都?极听从?谢流忱的命令,他不许他们动手的时候,就算谢流忱本?人当着他们的面自?尽,他们也不会出?手阻止。

裴若望不明所以,谢流忱为何要自?裁,他又死不了,自?裁做什么,痛着好玩吗?

裴若望匆匆赶到谢家,先?是被崔韵时的尸首震撼一下,又是被事情的真相惊到。

他站在一边,听安平公?主半是不明所以,半是惊怒地对家人说?起了来龙去脉。

安平公?主那一日特意前往清净山脚下的那片湖泊中取净水,打算用来供奉在天女娘娘面前,祈愿她的外孙女早日好起来,走出?右腿残废的阴霾。

这样的供奉还是不足够的,她带了弓箭,想等会亲自?猎杀牲畜作为祭品,表示诚心。

她满怀虔诚地取完水后?,侍卫才?来禀报,说?瞧见大公?子带着人往山上赶去,似乎很是着急,不知出?了什么事。

安平公?主知晓女儿年轻时不着调,对长子多有疏忽,并不算用心教养过。

是以待谢流忱找上京城后?,她对他便多关照一些。

只?是她养不来男孩,祖孙俩虽也算亲近,但也没亲近到那个地步。

可如今已经有一个外孙女出?了事,她不想再有一个外孙遭遇意外,便和这个侍卫一同往山上去瞧瞧状况。

好在他们今日是直接从?明仪郡主府上出?来的,马儿都?受过训练,若是彼此距离不远,就会自?发寻到同伴的位置。

当时安平公?主远远就见一人将弩抵在外孙身前,眼看?就要射死他。

安平公?主立刻与侍卫一同出?箭,她年纪虽大了,箭术却?没有落下,一箭就射穿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顷刻便死了,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下去,落入崖下。

她救了外孙,可是外孙却?没有感激或是庆幸,反倒是发疯了一样要跟着往下跳,被元若死死拽住,险些把元若一起带下去。

事后?她才?知晓那个被她了结性命的人是崔韵时,她的外孙媳妇。

安平公?主痛心疾首,那女子都?要外孙的命了,那便不可能再做谢家妇,他怎么还执迷不悟。

他们家从?不出?这样死心眼的孩子,怎就谢流忱一个如此极端。

果然是女儿头一个丈夫的种子就不好,才?会导致生?下的孩子也是这样。

裴若望听得唏嘘,站在其中任何一人的角度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任何过错,可最后?的结果却?叫人说?不出?话来。

阴差阳错,原来是这样要命的四个字。

裴若望进了灵堂,谢流忱与谢澄言都?在,听说?明仪郡主才?离开不久,他们若要拜见,可以去清晖院通传。

他看?了一圈,安平公?主果然不在。

他上完香,走到谢流忱面前,他一身素白丧服,面容被袅袅青烟模糊,辨不清神?色。

只?是他僵坐在那里,让裴若望想起前朝国宗前的石像。

流传至今的画卷记载着前朝尚未覆灭时它们的精妙模样。

而在前朝王都?陷落之战后?,它们被丧失信仰的人们推下石阶,摔成了残缺的破烂。

这一生所有的辉煌与荣光,都?在这一夜中寂灭。

裴若望想对他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太多余,他只?能道:“节哀。”

他又说?:“我和盈章都很记挂你,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她的母亲和小妹都?还在,你得好好照顾她们,她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谢流忱点了点头,往火盆里又扔了些什么。

裴若望没去看?,只?是又望了望他,倒是少有的想听他说?句话。

他潦草地四处看?看?,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邈正在棺材边,旁人不绕过来就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安静地折着纸元宝。

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流忱居然容许白邈大大方方地给崔韵时守灵,还不在乎让所有人都?看?见。

裴若望:“这……你没事吧?”

他难得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发自?真心地关怀谢流忱的精神?。

他看?见谢流忱抬起眼皮,眼中没有一点光彩。

“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忌讳的。她生?前最爱白邈,如今一定很愿意看?见他侍奉在侧,送她一程。”

他说?话条理清晰,看?起来神?志也很清楚。

但裴若望觉得他整个人就像只?活了一口气,他每说?一个字,这一口气就散溢一些。

这口气吊着他的命,气散完了,他这个人也完了。

现在连“崔韵时最爱白邈”这种他从?前绝不会说?出?口的话都?轻易说?了,真是吓人。

裴若望沉默好一阵,向后?一伸手,元若就递上一碗冷透了的参汤。

谢流忱喝不得热的东西,十几年来吃的都?是冷食。

裴若望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一碗冰凉的东西喝下去,他心里该更没热气了。

他将参汤递过去,谢流忱很配合地端过汤碗一饮而尽,没给人添一点乱。

和那一晚要放火,将他和崔韵时烧在一块,烧成一捧灰的疯样大相径庭。

很快就要到送葬的时辰了。

裴若望和元若都?担心崔韵时被火化的时候,谢流忱会突然投火自?焚,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不死的秘密。

为了看?住他,裴若望表示想和谢家人一起扶棺。

谢流忱同意了,他说?崔韵时喜欢热闹,裴若望长得俊俏,看?着养眼,她见了也会高兴。

裴若望失语。

半个时辰后?,在漫天飘散的白色纸钱与哀乐中,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谢流忱的话突然开始多起来,多得像他从?前那样,也多得很不正常。

谢流忱:“我请了钦天监的监正算过日子,今日不仅日子好,而且天气也好,是这一个月最和暖的日子。”

裴若望附和他:“是啊,天气真好。”

谢流忱:“这乐声?太过哀凄,她一定不喜欢。”

裴若望语塞一会儿:“……是凄凉了些,不过也挺热闹。”

“我们已经和离了,可是我想她父亲必定不会对她上心,所以仍将她葬在谢家祖坟,往后?她可以受谢家子孙的供奉,到了那儿也有花不完的钱。”

他顿了顿:“我给她选的那块地方,旁边有一棵枣树,每日都?会有鸟儿栖在上头,她听着可以解闷。”

裴若望夸他:“你想得真周到。”

谢流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从?前在国子监时他们一起密谋做些不大不小的坏事时那样。

他小声?对他说?:“其实我想将她的骨灰带回去,装在匣子里,不会像坛子那样容易摔坏。我去哪都?带着她,定期带她去听戏听说?书,再给她烧时兴的话本?,那样日子比较有趣。”

“她可以时常晒到太阳,闻到花香,看?见月亮。”

“一直待在地下太闷了。”

裴若望接不上话了,他招来陆盈章,两人一左一右地把谢流忱挤在中间。

裴若望拿出?他毁容时谢流忱照料他的耐心,和他讲人要入土为安的道理。

谢流忱又不说?话了。

最后?崔韵时的身体被送去火化,谢流忱等人都?留在外面。

裴若望抓着他的手腕,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就因为这个动作,他渐渐地察觉到,谢流忱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裴若望:“撑住撑住,很快就过去了。”

他胡言乱语道:“一辈子也是这么快过去的,到时候你就能在地下见到她,和她说?对不住,你想啊,她肯定不想这么快看?到你,因为她还在生?气,所以你再给她几十年的时间,等你老得死掉了,她的气消了一小半,你再去见她,或许会好一些。”

“不要在人气头上的时候,追

着别人不放啊。”

门被打开,元若捧过来一个小小的白瓷坛子。

里面装着的是崔韵时的骨灰。

谢流忱立刻甩开裴若望,将坛子抱住,他仿佛是要带着坛子从?这个地方逃跑一样,阔步向外走了两步。

两步后?他就停了,转过身,对白邈招了招手,将他叫了过来。

“你捧着它,放它下葬。”

话说?完,他却?没有动作,只?紧紧抱住坛子,良久之后?,他才?将装着骨灰的坛子交出?去。

白邈脸上泪痕交错,看?着谢流忱的表情满是怨毒。

他无声?地抱过坛子,向着已经挖好的墓坑走去。

崔韵时的母亲不在场,她伤心太过,几度哭到昏厥,谢流忱怕她有个好歹,送了府医和心腹去崔家,精心照料她。

而崔韵时的亲妹妹崔芳展年纪太小,不适合来送葬。

谢五娘与谢澄言却?是在的,坛子从?一个又一个人手里过去,最后?到了井慧文手里。

“让我来吧,”井慧文面无表情,“让我来送她,她成婚的时候,是我送嫁的。”

现在她走了,她再把她送出?去。

墓碑上只?刻着崔韵时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谢家妇,这块土地也只?是世间的一片土,就算谢家将它划作自?家祖坟,它也不属于任何人。

谢流忱站在人群的后?面,点点头,同意了井慧文的要求。

按照惯例,井慧文在坛上盖了一块红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空棺中。

谢流忱远远站着,看?着这一幕,恍惚间看?见一个新娘子盖上红盖头,一步步地被人抬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棺盖合拢,她入土为安。

天也压下来,把他关在外面。

生?死与阴阳的界限,原来是这样。

——

送葬那日之后?,裴若望很注意谢流忱的状况,但他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一切都?风平浪静,仿佛他已经看?开。

可裴若望对人的感情的把握异常精准,而且他太了解谢流忱,他始终觉得这事永远过不去完不了。

迟早有一日,谢流忱会再次崩溃。

在崔韵时下葬的半年后?,谢流忱突然登门,带来大量维持裴若望容貌的丸药,足够他吃上十年。

他还带上了元若,告诉裴若望,从?今往后?,会由元若来给他制作这种丸药。

以防万一,他还将这种蛊的炮制方法写下交给裴若望,他可以找除他们之外的人制作,永远在陆盈章面前保持现在的容颜。

裴若望顿时警惕起来。

若不是谢流忱不会死,裴若望都?要以为他要去寻死了。

他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要暂离京城这个伤心地。

但以他对谢流忱的了解,他也不是会逃避痛苦的人,而是紧抓着痛苦不放的人。

因为那痛苦曾给他带来希望和喜悦。

“不管你娘你家人如何看?你,我和盈章都?在乎你。”

裴若望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肩:“没有你,我过不上如今的日子,于我而言,你是个好人。”

他实在不太习惯对人说?中听的好话,别扭极了。

“不管去哪,你记得别去水边,离那里远点,出?了事没人知道,你只?能在水里死去活来。”

“好。”

裴若望送走他后?,没过几日,陆盈章带回谢流忱向皇帝请求辞官的消息。

皇帝没有准许,但恐他哀思过甚,准许他休假半年,半年后?回来继续做他的官。

谢流忱就此了无音讯,不知去了哪里。

裴若望想,他们总是会再见到谢流忱的,等崔韵时忌日那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祭拜。

但是半年过去,到了忌日,谢流忱却?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于是明仪郡主和谢澄言开始找他。

最后?查到他根本?没有出?京城,也根本?没有在京城生?活过的痕迹。

谢澄言找上门来,问他知不知晓谢流忱的去向,裴若望这才?知道,他真的失踪了。

裴若望:“他怎么会出?事,他……”

不对,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大骇。

他敷衍了一下谢澄言,赶紧跑去谢家墓地挖坟。

时间过得太久,他已经看?不出?这一块有没有被人再次开启过的痕迹。

为了保守谢流忱的秘密,他只?能独自?挖坟,累得半死。

好不容易挖到棺材,他平稳一下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掀开棺材。

棺中除了一只?小小的,盖着红布的骨灰坛,还有一具身裹雪衣的……人。

那或许还能称之为人。

那身原本?华美的衣裳已腐朽成破烂不堪的模样。

曾经同样精致的皮囊也褪去所有风华和光采,一张人皮紧紧裹着骨架,再不剩一点曾经为人称道赞叹的美丽。

裴若望虽已对自?己?将会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准备,可等到真正目睹的时候,仍是骇然至极。

谢流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却?依旧活着。

他还在呼吸,就在三尺黄土之下,被封死的棺材之中。

红颜蛊到底是种祝福,还是诅咒。

它让人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它也让人的痛苦持续到性命终结的那一刻。

日光乍现,那骷髅一般的人动了动。

裴若望喊他一声?,将准备好的食水送上去:“吃吧,你何苦啊。”

活生?生?把自?己?埋在地里,挨饿到死,死了又活,饿着自?己?大半年。

他很想打谢流忱一拳,把他打醒,骂道:“你爹给你种下红颜蛊,是想让你平安康健,无病无灾,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要多难受。我跑来挖你我看?到这个样子我要做多久噩梦,你要吓死我啊?”

人皮骷髅又不动了,他的喉咙发出?一串嘶哑的声?音:“我想下去见她,我想去向她赔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的她……”

裴若望拿水擦他干裂得像块白泥的嘴唇:“何必呢,你又死不了。”

谢流忱忽然大哭:“是啊,我死不掉,我怎么都?死不掉。”

裴若望听他发出?熟悉的声?音,却?实在没法把这瘦骨嶙峋的人和那位刚入学就以美貌轰动整个国子监的老友联系在一起。

他干脆用上力气,想把谢流忱强行带出?来。

谢流忱不肯,死死巴在里面不愿意走。

裴若望把铲子往旁边一踹,气得骂道:“她才?不想见到你,她最讨厌你了,你赶紧出?来,别打扰她的清净。”

谢流忱依旧固执地把自?己?弯曲着蜷在里面。

裴若望知道他的死穴:“你不知道,你现在又丑又可怕,让人作呕,她每日都?要看?见这样的你,一定会更恨你的。”

听到他现在可怕得让人作呕,谢流忱这才?出?来。

他一动作,浑身的骨架都?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听得裴若望一阵牙酸。

裴若望又费力把土埋回去,谢流忱就坐在一边吃他带过来的食物?,还要挑剔他埋土埋得不够实,把崔韵时坟头开的那几朵花都?铲飞了。

裴若望恨不得一铲子把他骨架拍散了。

被裴若望挖出?来后?,谢流忱一日日地养身子,不到十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裴若望看?他如今华光四射,肌肤像浸过水的玉一样光滑细腻,仿佛永远都?不会衰老,心中一阵嫉妒。

但想到他手拿这么好的牌,还是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他又马上释怀。

眼看?着阿南的生?辰要到了,裴若望怕他一个人又想不开,邀他留下来住着,先?过完阿南生?辰宴再说?。

陆盈章见谢流忱如今状态好多了,十分高兴。

她当时看?见裴若望偷偷把谢流忱带回家,还以为裴若望去把谁家骨龄两百年的祖宗给挖出?来了。

陆盈章随手给他梳了两下头发,道:“你该往前看?了。”

谢流忱在镜中看?

着她的动作,忽而想起,崔韵时失忆之时,也曾梳理过他的头发。

那仿佛是极久远之前的事了。

阿南生?辰宴那日,大家都?喝得很多,唯独裴若望喝得少,他要看?着谢流忱,怕他又做什么蠢事。

谢流忱叫他去睡吧,别管他了,他不会有任何事。

裴若望拿花生?壳崩他:“老子才?没有管你。”

谢流忱觉得他这样别扭的样子真是好笑,和少年时一模一样。

裴若望一开始喜欢陆盈章也是死不承认,总说?我们只?是好友,你不要用那样龌龊狭隘的心思揣测我们的情谊。

最后?被陆盈章摁在墙上逼迫承认了自?己?确实爱慕她已久,陆盈章当即亲了他一大口。

谢流忱大清早出?了学舍,看?见这一幕,又立刻退回学舍里去。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留下一封书信,离开陆府,独自?上路。

裴若望追来,在金色的朝阳下边骑马边骂了他半盏茶功夫,而后?问:“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乡一趟,去找能让我死的东西。”

裴若望哑口无言,然后?说?:“我和你一同去。”

“不必了,你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他想起一些往事,微笑起来。

裴若望知晓什么时候该嘴硬,什么时候该直面自?己?的内心,所以裴若望本?就该活得比他幸福。

谢流忱策马离开。

裴若望硬是跟上去,说?:“你若是找到了死的法子,我送你最后?一程。”

而后?裴若望给陆盈章去信说?了自?己?的去向,两人一路南行,在数个州间辗转度过了深秋至深冬。

下一个春天来临时,他们遇上了那位在朝廷手里数次死里逃生?的大巫。

大巫坐在尘沙滚滚的道旁,叼着一根细长的竹管,吐出?细细的烟雾,和他们打招呼:“许久不见,怎的如此行色匆匆,是想要给自?己?找死,还是给死人求来世呢?”

“她”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

第80章第80章

大?巫闲闲地说完这句话?,一口?气都没呼出去,谢流忱指间数根长针已然激射而出,飞至他眼前。

“她”没想到他一句话?都不肯好好说,直接就动手,再也维持不料世外高人的模样?,就地滚了三?滚,狼狈地躲藏起来。

裴若望一转眼珠:“哎呀,小谢你怎么这般粗暴,都不让她多说几句。”

谢流忱淡淡道:“对这样?故弄玄虚之人,就该用这样?的法子交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巫逃窜了一会,发觉他们俩并没有立马杀他的意思,只是要杀一杀她的锐气。

她当即抱着头道:“等等!你不想救崔韵时吗?”

话?音刚落,三?根针立即扎入大?巫的肩膀。

“我?不喜欢你这样?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谢流忱语气逐渐阴沉,“更不喜欢有人利用她。”

大?巫痛得眼冒金星,若非有要事,她的意识早就脱离这具身躯,换一个躯壳了。

她瞥见裴若望已经开始抽剑了,像一条蛇般将身体弯折回来:“好好好,我?直说便是,你若是觉得可行,咱们再谈。”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语气忽而变得很亲热,仿佛方才?只是长辈在和晚辈闹个玩笑。

她就用这种随意的态度,说完了她救崔韵时的法子,以及她要的报酬。

裴若望一听就想这大?巫真是异想天开,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大?巫要谢流忱的一些血另作他用,而她则将祭台和记载着献祭方法的古卷借给?他使用。

祭台可以给?出一切难题的答案,让人不至走投无路。

传说中始祖便是在此得到启示,给?她的姐姐求得一线生还的希望。

裴若望真的有点想拿剑抽这个大?巫,苗人的历史可以追寻到数千年前。

若是翻到始祖那一代,那样?一个蛮荒时代的献祭方法,能有哪个是正常的,要的祭品又怎会是简单之物。

只怕光是听一听,都会觉得骇人至极。

而且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起死回生更是无稽之谈,大?巫说的这些和骗人有什么区别。

就算她想要谢流忱的血,想引他上钩,可钓鱼也要搞个肥嫩的鱼饵,这样?希望渺茫漫无边际的一个提议,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谢流忱:“我?答应你。”

裴若望:“啊?”

——

赶往南池州的途中没出什么波折。

经历了一个月的长途奔袭,大?巫刚下马就说自己?太累了,一切都等明日再说。

说完她就躺在满是落叶的地上,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又爬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裴若望看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严肃许多,仿佛壳子里的人换了一个似的。

一路上时常如此,有时他们问?大?巫话?,她会用另一个声音一板一眼答道:“大?巫不在此处,等她回来,我?会转告她你们的问?题。”

裴若望大?感莫名,谢流忱告诉他,大?巫用一种特?殊的蛊操纵了许许多多具与“她”有血脉联系的苗人。

他们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无数条丝线都连向大?巫一人。

大?巫的意识随时都能占据上风,借他们之口?说话?,他们的身体做事。

这才?是大?巫屡屡逃脱成功的原因,大?巫真正的身体不知身在何?处。

她本人从未跑出来冒险过。

夜幕降临,谢流忱摘下一片长云叶,折成叶子舟放入湖中。

这是他看着崔韵时折船学会的,那时她将他当作成归云,祝愿成归云岁岁平安。

那只小舟行得极远,在湖面上划出长长一条水痕。

裴若望看他表情不对,有心说点别的让气氛别那么古怪:“我?们何?时回京城?”

“很快。”

“当真?”

“嗯,”谢流忱望着安然远去,驶向湖心的叶子舟,“待我?得到‘启示’,我?要回京解决一件事,而后才?好去见她。”

裴若望直觉他说的那件事会将谢家的天都给?掀翻了。

但那是之后的事,眼下这所谓的祭台才?让他觉得难以安心,他在心中暗暗将之称为邪物。

他劝解道:“在活人的世界谈来世是徒劳无功的,你想让她再有一世,想要再见她,用这份恩情抵消你们之间的怨仇,那更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打?破谢流忱这种幻想,让他接受现实。

谢流忱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我?怎可能对她有恩。”

“这原本便是我欠她的,我?做任何?事,都是我?应做的,这怎么算得上恩情。”

他生生世世都亏欠她,做任何弥补都像往湖里投入一粒石子。

他喃喃道:“我的罪是赎不完的,在她面前,我?永远抬不起头来。”

——

次日,谢流忱去了一趟大?巫的住处,过了两个时辰才?回来,手臂上捆了一圈纱布。

裴若望看他苍白如雪的脸色,问?:“她放了你多少血?”

“比我?想像的要少。”

裴若望不再多说,谢流忱心心念念那个虚无缥缈的“启示”,大?巫别说要他的血,就算要他的肉他也会给?。

大?巫倒是很守信,遵照约定,将他们带往祭台。

从住处出来,裴若望向外望去,几十座山起伏连绵,有些地方的树木绿得发黑,让人一看就不想往里钻。

大?巫在前面带路,渐渐的,进到了日光稀薄的地段。

此处树木蓊郁,明明是白日,日头却如同?被?熄灭了一般,阴沉沉的。

直到跨过某条界线,仿佛以此为分割线,明明树木还是那么茂密,天光却能透进来了,身旁黑绿的树木也泛起淡淡的金色。

裴若望几乎错觉有无形的力?量在改变着这里的规则,本能地警惕起来,又不自觉被?这无处不在的金色光芒影响,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的就被?带到了祭台上。

直到这时,那种玄妙的感觉才?解除大?半,裴若望清醒过来。

大?巫将一卷手册交给?谢流忱,又指着地上铺满整座祭台的雕刻,道:“此中玄机,不可在人世中以口?耳相传。”

她对谢流忱眨眨眼,很快就离开了,身影仿佛一阵黑雾,很快便不知所踪。

谢流忱看明白她的暗示,抖开了手上的这卷秘册。

仔细看过后,他将之收起,卷到末尾时,

动作忽然顿住。

“怎么了?”

谢流忱面露茫然:“……我?总觉得,这手册似乎该是很长的,不该只有这么一段。”

裴若望:“可能是你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吧。”

来这的一路上,裴若望时时能闻见谢流忱身上的血腥味,可想而知他放了多少血给?大?巫。

谢流忱在台上走来走去,终于指着一个手举莲叶,右手缠蛇的小童,道:“这手册上大?致是说,要我?将血盛满这片莲叶,便会得到答案。”

“怎么又要你的血,我?就说这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流忱干脆解开纱布,从早上大?巫弄出的伤口?里放出血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些血滴入地上,瞬间无影无踪,别说盛满,就连一滴都看不见。

谢流忱蹙眉,依照这手册中的记载,人身各处的血都有不同?的含义,而它?要的是最炽热最诚心的一叶血。

这上面不知何?人添上了一句话?,字迹与其他的都不相同?。

那句话?大?致的意思与他曾经所想的不谋而合。

若无排除万难的决心,便无法扭转既定的命运。

他不知到底哪里的血才?算是最炽热最诚心的血,他只能按照字面意思,将刀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下。

血迹蜿蜒,滴在莲叶上,仍旧没有一滴能留住。

裴若望绷着脸,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流忱不信邪地一试再试,心脏不行,他还有四肢,还有头,还有许许多多的部位。

他刺下一刀又一刀。

一蓬蓬飞溅的血花中,裴若望终于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腕。

“你够了!别听大?巫的鬼话?,她在骗你!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情,把这些都忘了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从来没有认识过崔韵时,和我?回去住在陆家,我?们三?人一同?过活。”

“世上还有许多事值得你去做,既然你在崔韵时的事上大?错特?错,你就在别的事上还报给?她。”

“去给?她奉一盏长明灯,请僧道给?她讲经超度。”

“你可以照顾她的母亲和小妹,让她们平安无忧。”

“你还可以去善堂收养孩子,寄养在崔韵时名下,两个、五个、十个,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总之什么事都比你现在做这些要强,你冷静点……”

裴若望都不知道他此举到底是想求一个“启示”,还是要给?崔韵时赔罪了。

谢流忱一把甩开他,他举着刀,神情却异乎寻常的冷静:“再等等,再让我?试一试,一定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去见她,一定可以。”

“还有哪里,一定还有哪里我?没有试过。”

谢流忱喃喃自语,说了许多个一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横刀,一刀吻颈。

血液喷溅。

莲叶终于被?注满了。

他重?重?倒地。

——

谢流忱做了一个梦。

在东大?街人来人往的街口?,崔韵时正在吃一碗馄饨,井慧文就在她对面。

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脸上的神情却是二?十三?岁时的她才?有的,一点点懒怠,还有一点点不满足。

在这个梦里,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檐上的一只鸟,正满心雀跃地看着她。

她和井慧文吃完之后,似乎没有吃饱。

她嘟囔着说:“感觉跟塞了个牙缝没差。”

井慧文也很赞同?:“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该多吃一些。”

两人相视着发出贼兮兮的笑声,又起身去了别家,等菜上桌后,胃口?再次大?开,又吃了一整桌的食物。

梦中的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飞到她身边打?扰,也没有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就这样?满怀幸福地看着她远去。

她说他是在逼迫她接受他。

他现在不逼着她了,就安静地看一看她。

美梦原来也可以是听瓷勺和碗边轻轻碰撞的声音,看她吃下一个又一个大?圆子,胃口?好极的模样?那么简单。

醒来的时候,谢流忱心中仍残留着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裴若望端着碗凉水过来:“这里没有茶,你喝口?水吧。”

“我?见到她了。”

裴若望的手一顿:“你是不是出幻觉了?”

“我?没有出幻觉,”谢流忱语气笃定,“我?就是看见她了。”

在裴若望复杂的眼神中,他继续说下去:“我?得到了‘启示’,只要我?积福行大?善,就能给?她换得重?来的机会。”

“我?看见了,那就是她的来生,她过得很好的来生。”

裴若望欲言又止,觉得他应该再多躺躺,就不会说胡话?了。

罢了罢了,就算那个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能给?出这样?正经,满是善意的启示,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们连夜启程,去向大?巫辞行。

大?巫又拿出了长辈的架势,和善地道:“去吧乖娃儿,特?制药带上了吗,它?在你身上也能起效。往后若是受伤了,就抹点这个,不要光等着伤口?自己?长肉,红颜蛊也会累的。”

“若是不够,写信过来,我?托人带给?你。”

裴若望看她用一张小姑娘的脸,说话?却跟老婆婆似的,浑身难受。

谢流忱反应平平地点头:“多谢好意。”

转身便离开了。

大?巫盘腿坐在竹席上,唱曲一般腔调婉转地道:“他这一去,一生都要不得自由喽。”

苏箬正捣着药:“他不是得到了祭台的启示吗?怎么会越过越差,反被?困住呢?”

大?巫:“谁说‘启示’、‘前途’、‘明路’不是困住人一生的东西呢。”

苏箬啊了一声,她看谢流忱很是面善,觉得他的父亲和她肯定是很近的亲戚:“那大?巫怎么不提醒他呢?”

大?巫呵呵笑了两声:“我?说了他也不会听的。”

“一切都是命啊。”

大?巫用着苗人从小就听的歌谣的调子唱道:“怨偶天成,命不由人……”

苏箬看了大?巫一眼,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言,大?巫明明是最不信命的人。

——

回京的一路上,谢流忱的变化太过明显。

先前那一年多,他魂魄都失了大?半,浑浑噩噩的,做的净是些让裴若望无法评价的事。

如今有了那所谓的启示,他的魂又定住了。

整个人看起来像把出鞘的玉剑,虽然剑身布满裂痕,却锋锐无匹,再也不会碎开。

裴若望之前便从谢流忱的一句话?中猜测出,他回京后或许便会与家人闹翻。

对此,裴若望早有心理准备。

但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还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谢流忱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请除族,将他的名字从宗室玉牒上抹去。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谢家人,不再是皇亲。

明仪郡主震惊不已,直接问?他是不是出去一趟把脑子丢在外面了?这样?的身份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他还除族,就算他死了,他的名字都会在族谱上挂着。

宗室中一些人都来劝说他,但始终没人问?他为何?要如此做,诸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内情。

安平公?主因误会射杀谢流忱心爱之人,确实让人无法接受。

换作她们遇上这样?的事,自然也会伤心,可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连尊贵的出身都不要了。

但谢流忱坚持要将自己?除族,更要与所有谢家人断亲。

衡王原本是最反对他此举的人,但在谢流忱给?他展示了衡王大?女儿在封地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所作所为后,衡王力?排众议,支持赶紧把他从族谱上除名。

最后这件事办成了,本朝立国两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极力?要求放弃皇亲贵族身份的疯子。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但让满京城震惊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谢家二?小姐谢燕拾突然被?揭发出曾经让大?丫鬟责打?过两个下人,致这二?人伤残。

这在权贵圈子里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谁家中没有个手重?的小姐公?子,奇怪的是这事早就该被?摆平了,怎么会被?有心人翻出来。

苦主的家人还突然往京兆府递交了充足的证据,从诉状的格式到证据之详实,都仿佛是有熟知律法的人帮着整理过一般。

才?不过两日,这事就被?编作戏文话?本传唱起来,以至于一时间众人皆知。

谢家想压都压不住。

就在这时,谢燕拾当初在醉江楼设计崔家六女崔韵时摔下楼,摔断一臂,人生自此一落千丈的事也莫名传了起来。

这事没有任何?证据,可经过前边那一事,如今人人都相信以谢二?小姐的德行,她肯定做过这事,这样?身份贵重?的千金,怎的心比蛇蝎还要毒。

崔六小姐还嫁给?她长兄为妻,她日日看着被?自己?坑害的长嫂,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愤愤不平,醉江楼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食客,若是有人在那日不小心撞上那围栏,岂不是倒霉透顶。

天子脚下,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难怪谢燕拾突然废了一臂一腿,原来是报应到了。

几件事加在一起,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京兆府府尹迫于压力?,连安平公?主的面子也不敢给?,从重?判决了谢燕拾的罪行。

按律例,她要被?流放一千里,至午周矿山,服五年苦役,不得以钱赎。

就以她现在手脚废了一半的模样?,怎么活着到午周矿山都是个大?问?题。

这事简直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必谈之事,但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