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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丝被勾缠在他指尖,扯动头皮带来轻微的?疼意。

其实,他并不粗。鲁,甚至是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斯文矜持在的?,可偏偏就是这种把玩着什么的?斯文,叫人更加地厌恶,憎恨。

他没应声,芊芊也不强求,视线越过男人修长的?身?躯,看向那一扇大开的?窗。

水一般的?月光落下?来照着那一片空地,她竟然看到有轻柔的?,雪白的?羽毛在飞舞。

不、那不是羽毛。

是雪。

下?雪了……是这场冬天的?初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的?雪花飞落进来,在如水的?月光中缓缓下?落,淡淡凄清的?孤独,可若定睛细看,又?似那雪白的?小精灵在空中上下?追逐,分明是热闹的?欢愉。

裸。露在外的?皮肤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冷意……冬天,真的?来了。

“专心些。”

那滚烫的?手撩起?了她的?衣裙。

属于他的?温度暖烘烘地煨着她,驱散了许多寒冷,却?打不散她心里那一片如水的?冰凉,在他嘴唇落下?那一瞬,蓦地偏了头去,鬓发珠钗与耳坠敲击作响:

“我要见翠羽。”

“真是主仆情?深。”他隐忍得青筋暴起?,眼尾一片赤红,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扬声道:

“把人带过来!”

“是。”

一道黑影自窗外掠过。

芊芊下?意识地拿起?手边衣衫挡住,他身?躯覆来,严实地罩住她,声音低沉:

“惊羽卫不会看到。”

又?蓦地抿紧薄唇,烦躁地拧了下?眉,跟她解释这些做什么。

屋外,翠羽丢下?包袱,手按门?上,担忧道:

“小主人——你没事吧?”

“不、不要进来!”那女声慌乱无措,忽然又?是一阵不知道是什么的?响动,“唔……”

伴随着男人的?粗。喘。

翠羽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是陛下?、陛下?在里面?

他对小主人做了什么,他在做什么?!

翠羽推了推门?却?发现?锁死了推不开,不由得用力拍门?,却?被两个惊羽卫一左一右拉开,钳制住肩膀,无力地跪在地上。

翠羽慌得没了边,听着里面女子那混合着痛楚的?呻。吟,心疼得揪紧,直接哭了出来:

“求求您!您放过小主人吧!都是奴婢自作主张,是奴婢怂恿小主人出逃,小主人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翠羽只恨不能进去杀了那恶徒,救出小主人,可她眼下?能做的?只是求饶:

“陛下?处死奴婢吧!不要伤害小主人,求求您,奴婢求求您了!”

听着屋外那一声声恸哭的?哀求,芊芊心如刀绞,一直强忍的?情?绪终于化作了满脸的?泪肆意宣泄,从一开始便死死紧咬的?嘴唇也泄露出了低低的?呜咽。

翠羽视她如亲生阿姊,护她如同母鸡护崽,连性命都肯为她豁出去的?孩子。

谢不归却?要让她彻夜守在门?外,亲耳听着这些不堪,亲眼看着她受到如此凌辱。

那孩子该有多绝望该有多痛苦多自责……

她会……活不下?去的?。

“让她走。”芊芊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袍,

“谢不归……让她走。”

她几?乎不。着。寸。缕,他却?依旧整洁体?面,她的?手紧了紧,又?慢慢松开:“算我求你。”

“知道求朕了?”

他握了她无力垂下?的?手在掌心,十指紧扣,指与指毫无缝隙地贴合,“朕还以?为戚妃这张嘴只会用来惹朕不快。”

他眸光有多冷,身?体?就有多烫。

“你到底怎么才肯答应我。”

谢不归眸光淡淡地落在她唇上。

“吻我。”

她亲口说的?不爱一个人不要吻,他却?偏要如此逼迫,说不清是为的?什么,难道是要她证明还爱他吗,可笑。

他不过是见不得她这一副贞洁烈妇的?样子罢了。

“怎么,不愿意?”

“来人——”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浓密的?长睫低垂着,视线落入一片晦暗的?深夜,所有的?所有,似乎都在这一个吻中灰飞烟灭。

黑眼睛里再无焦距,感受到的?只有她,也唯有她。

她撑坐在桌上,衣裙滑落至腰际,和帛带一同迤逦及地,长发艳丽地散落下?来,遮住那些隐。秘的?风光。

纤长若天鹅的?脖颈扬起?,轻轻衔住了他的?唇,在上边若有似无地碰着,像是一片永远都抓不到手里的?羽毛。

桃花香,铺天盖地,占据着他全部的?呼吸,一个吻,区区一个吻,便挑起?他全部的?情?和欲。

谢不归喉结疯狂地滚动着,在这个吻离他而去的?那一瞬,他倏地睁开了眼。

柔和的?月光之中,他看到她脱力地倒下?,紧紧地蹙着眉。

于是他随之而上,双手伸向女子,捧起?来她的?脸。

她的?脸很小,泪痕未干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晕。男人的?手掌宽大,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脸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环绕着她细嫩的?脸庞。

突然俯下?身?去,吮住了她的?唇。

感受着她轻柔而均匀的?呼吸,这个吻渐渐有些克制不住,失了方寸。

“张开嘴。”他哑声命令。

芊芊眼角泛红,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翕动。

她嘴唇紧紧地闭着,并不如他的?意。而他也并不退开,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极有耐心地在她唇珠、唇角处厮磨,直到那里红得一塌糊涂。

他含糊不清道:“还是要朕逼你。”

芊芊指尖战栗,连抬起?来把他推开都做不到,听出他语气里的?威胁,只得微张了嘴唇。

就在这撬不开的?蚌壳,怯生生地为他打开那么一线开口的?瞬间,他的?唇舌便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了她的?口腔。

这个吻凶狠的?仿佛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

衣冠如雪的?郎君,眼角眉梢发红,满满涩。欲,像是高台上的?仙,跌入这万丈红尘。

芊芊睁着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尽管她的?眼眶红。肿湿润,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但她的?目光却?异常的?清醒,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生起?。

她看着他因?一个吻而坠入欲。望、浑身?滚烫,甚至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不禁蹙眉似乎感到困惑,仿佛不认识压在身?上的?这么个人。

她眼角余光轻飘飘地掠过他,忽视男人那白皙的?,晃动的?肩头,望着那大开的?窗,默默地去数雪花,给自己找点事做。

一、二、三……

谢不归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从前哪一次不是极为投入,偶尔还会与他闹一闹,增加些小情?。趣。

何曾这般温顺如同木偶一般任他摆布,仿佛是接受了命运般的?引颈就戮……

他眸光冷了冷,开口声音却?哑到不行?:

“不过是寻你解一次蛊,何必摆出一副上刑场的?架势。”

情?蛊。果然是情?蛊。

她恍然大悟。

他不放她离去,不过是要用她解蛊。

到底是真刀实枪地做过这么多年?的?夫妻,熟知彼此的?底细,芊芊眨了下?眼,纤手摁在他垒块分明的?腹部。

顿时收起?那副英勇就义的?姿态,朝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陛下?想要臣妾表演什么,妓。子还是大家闺秀,还是说喜欢奴婢?只是,臣妾今天已经很累了,怕是配合不了陛下?了。”

谢不归蓦地僵在那里,盯着她,久久的?不曾动作。

一个笑。只是一个笑而已。

甚至不是从前那般真心实意,眉眼俱笑。

只是这样一个敷衍的?、丝毫不走心的?、宛如面具一般贴在脸上的?虚假的?微笑。

可。

谢不归铁青着脸往下?看了一眼。

他的?反应竟这般强烈。

第18章018

018

一片雪花自天际飘落,停在郑兰漪的鬓边,顷刻便消融无形。

花木扶疏的影子里,面前挡着个宦官服饰的身影,对方躬着脊背,颇为?恭敬:

“郑娘子见谅……陛下此刻,怕是不便相见。”

郑兰漪朝他身后看?去?,那屋内分明?未点灯,唯有月光朦胧照彻,忽然的,从?中传来男人性。感?低哑的声音:

“打水来。”

立刻有宫人照做。

郑兰漪无意间一瞥,却见那八仙桌下,一盏宫灯已被蹂。躏得不成样子,而宫灯旁,绿色白色的衣衫散乱到处,尤以女?子的衣衫破碎最多,几无完好。

皇帝一角金色龙纹的白袍压在其中,碧玺带钩,龙纹花犀束带上环佩白玉。

视线往旁边而去?,却见一个男子侧对她们而坐,挺拔精壮的身躯披了件干净的衣袍,乌发顺着两肩垂落,侧脸清俊端雅。

他怀中似乎正搂着什么人,修长的手执了一盏茶水,往她口中喂去?。

男子臂间挽住三千青丝,从?她们的角度看?不清那女?子容貌,唯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垂落,如丝绸般逶迤在他衣袍上,月光照着,一片交缠的迷乱。

“砰!”

那凑过去?的一盏水却被女?子毫不犹豫地挥手打开,她手臂光。裸,身上竟是未着一物!那杯盏骨碌碌滚落在地,水珠四溅,甚至打湿了皇帝的衣裳。

郑兰漪看?到她那条纤细的手臂,便是皮肤最为?娇弱的手腕内侧,都有那牙齿咬过的痕迹,斑驳淤。红触目惊心。

但那男人似乎并不动怒,脸容淡漠地重斟了一杯,启唇喝了一口,而后低头吻去?。

他满头乌发落下,无视那女?子在他肩上、背上捶打的反抗,强硬地哺了水去?。

女?子躲避中偶然侧过脸来,唇角淌下水渍,下巴一片水淋淋的润泽。

就在郑兰漪定定看?着这一幕时,似乎觉察出窥探的视线,男子倏地抬眸,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寒与严厉,如同利剑穿心。

景福忙回身将?虚掩的门合上,咳了一声:

“娘子,更?深露重,您请回吧。”

转身一刹,与郑兰漪同行的宫女?,蓦地通红了脸,喃喃:

“真……真是不知羞耻。”

“竟然在桌上就、就……”

她看?着郑兰漪,不由得着急起来:

“娘子这可怎么办,看?这架势,戚妃莫不是要复宠了吧。”

“当?真是个狐。媚的南蛮女?,定是又使了什么媚。术,迷惑了陛下!”

她恨得切齿,“竟勾得陛下那般、那般……”

方才的情形让她说不出口,素日里那样清冷如仙的陛下竟也会对一个女?子动情至此吗,甚至嘴对嘴地喂水,姿态甚是亲昵,仿佛对怀中人撒不开手一般。

“就连小世子都不管不顾了。”

想到奶娘凄惨的死状,白露心内猛地打了个突,到现在都没查出是谁下的毒,那可是世间剧毒的鹤顶红啊,沾上一星半点儿都会暴毙而死,是谁这般狠毒,连一个刚满百日的小婴儿都不放过?

郑兰漪倒是有闲心,脸上根本看?不见一丝半点的嫉妒和凄楚,她略抬了手,扶住一旁的花树,那戴着春水碧的一截手腕洁净如雪,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未绽开的花骨朵。

撷了一片叶子,在指尖轻轻地揉搓,慢慢地说:

“悠然又不是陛下的亲生?孩儿,陛下当?然不会太放在心上了。”

白露领会,低声:“娘子的意思是,龙种……”

宫里女?人最大的倚仗,除了恩宠无非便是这,皇嗣。

郑兰漪丢掉那被揉碎了的叶子,忽然看?向白露:“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十六。”

郑兰漪莞尔,轻轻拉过她的手:“好姑娘,你愿不愿意侍奉陛下?”

白露不可思议地看?着娘子,倏地浑身一颤,“噗通”一声跪下:

“奴婢绝无任何?非分之想,还请娘子明?鉴!”

郑兰漪唇边噙着笑意,垂眸淡淡地看?着跪在脚边的白露,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她的声音和这漫天雪花一同落下,无端端的沁凉:

“紧张什么?便是你有意,依我如今的身份,也不能为?你做点什么。这事儿,你和我说了都不算。终归,需得陛下点头才是。”

白露低垂着脑袋,却没有再吭声-

桌上桌脚一片狼藉,却是不见人影,唯那垂着长长帷幔的拔步床传来颤动,吱呀作响。

就势缓行,她却忽然闷哼一声,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他眼底有紧张一闪而逝,动作慢下,沉声问,“怎么了。”

芊芊抬了手臂一挡,缓解着胸口那突如其来的刺痛:“没事。”

他叫她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挡,激得额角青筋一跳,定定地看?她一眼。

蓦地抱着她翻了个身,叫她坐在身上。

她睫毛倦怠地垂下,手按在他胸口,道:

“陛下,这是最后一次。”

他似觉得桌上不尽兴,便一卷她身子,抱了她到榻上,刚刚云收雨住,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身子受不了半点的刺。激,根本不想被他碰。

他看?着身上的人,她果?身而坐,宛若莲台上的一尊玉观音,乌黑的长发沿着肩头两侧披散而下,更?加衬得肌肤如玉,红绮如花。

春。色无边。

她按在他胸口的手叫他执了去?,凑在唇边,低垂长睫,沿着手腕内侧轻轻吻着。

男子专注的神态是芊芊从?来没见过的,他启唇,舌尖在她粉嫩新长好的皮肉上若有似无触碰,像是在温柔地抚慰,可那眼底暗色,又像是会随时撕开她那愈合没多久的伤口。

贪婪地大口吃下她的肉,喝干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

而她,气力全无,连抽回手都做不到,终于她颤抖地倒在他身上,闭上眼。

耳边突然一阵哗啦啦的响动,……一个激灵,她一悚,睁开了眼,锁骨却叫什么极冰冷的冰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刻着莲花的锁并那两颗碧绿的珠子映入眼帘。

长命锁。

他居然把它找回来了!

果?然,他一直派人跟踪、监视她……

他到底是疑心她异族身份,怕她背叛。

谢不归动作散漫地正给她扣上长命锁的链子,指尖隔着那细细的链子,突然捏住了她后颈上那一块薄薄的皮肤。

倏地贴面而来,视线紧攫着她,一种说不出的阴冷:

“你若再敢背着朕摘下……”

他轻笑着,咳珠唾玉般的嗓,吐出骇人的一字一句,“朕不会动你,但朕可以砍了你那小宫女?的头。”

男人洁白的面庞近在咫尺,他的呼吸,他的眼神,都是对她的警告。

最后一点抗拒的心思骤然熄灭,芊芊垂了指尖,任凭他摆弄着她,给她重新戴上那一枚长命锁,如同一道镣铐,套在了她的颈间。

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套上项圈的玩偶,他要她如何?便如何?,根本无需有自我的意志,只需要被他操控着行事便是。

谢不归看?着那长命锁重新出现在女?子白皙修长的颈间,漆黑的眼里稍露了满意的神色。

这锁由他亲手给她戴上,就仿佛重新将?她锁回人间,长命百岁地锁在他身边。

但看?她那一副忍耐不适的神色,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他扶在她脑后的长指倏地一紧,勾着长命锁的链子将?她扯下,逼迫她与他唇齿相接。

渐渐地,她有点喘不过气,涨。红着脸想抗拒,却叫他欺身而来,再一次翻身压住。

一场兵荒马乱。

……

这场欢爱直到快破晓才结束。

身下垫絮湿得能滴出水来,明?明?躺在上面却也感?觉不到了,浑身肌肉酸。疼得像是不属于自己,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玲珑有致的身躯只盖着一件薄被。

玉白的细肩往内缩起,锁骨清晰,那长发掩盖下的肌肤全是吻痕和咬痕,未觉餍。足的男人支肘在一旁瞧着,长睫覆眼,眸光晦暗,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不自觉地伸出指尖想安抚,却不想刚触碰到她的肩,她竟是一阵战栗地往旁边蜷缩,畏他如畏洪水猛兽。

“陛下……已经结束。”

结束,又是结束。

“朕不想听到这两个字。”

他语声一冷。

结束?

他没说结束,便不是结束,诚然这蛊只需行房一次,那“结春茧”带来的心痛之症便能完全消退,这一点从?她脸上那些消失无踪的蓝色花痕便能看?出,可是,

结束两字落下,他的心便是一刺,急需做点什么,让她再无法?说出那些惹他生?气的话。

他的脸色阴暗不定

心中像是关了一只兽。

不满足,永不满足,也许要将?她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牙齿间细细地咀嚼,嚼碎了,再一点一点地咽下去?……

才能稍微饱腹吧。

这般想着,他缓缓朝她靠近,那蜿蜒而冰冷的黑发如流水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芊芊满脸潮。红,还没从?上一次的余韵中回过神来,便被他扳过身子,不得不面对着他。

他那一双手如同铁钳,握着她腰。

“你……”

芊芊终是忍不住,蓦地掀起眼帘,清亮的眼儿里仿佛能射出刀子,将?他扎个千疮百孔,愤恨叱道:

“你!滚开。”

他却只是沉默无声地盯着她,眼睛深得像是漩涡。

因?他是背对着光源,脸上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满头乌发自肩头垂落,又垂到她的身上,和她散落枕席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织织蔓蔓地难舍难分。

男人鼻梁高挺,只那般凝视着她,不顾她如何?地伸手去?推去?捶打,也巍然不动。

鼻尖滑落的汗,“啪嗒”一声滴到她的锁骨,聚成一个小水涡,又沿着她的锁骨往下滑了去?,而他喉结一动,朝她俯身。

她闭上了眼。

床帷再度晃动起来。

一只细白的手死死地抓住帷幔,指尖绷紧泛白,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整个儿地握住,自帷幔上扯落,强势地摁了回去?。

芊芊已经彻底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如同一叶小舟行于暴风雨的海上,不止肉。身就连灵魂都要在这场颠簸中支离破碎。

当?那大浪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朝她层涌而来,她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和抽离感?给席卷了,敏。感?到极致的神经像是被放在刀尖上细细地割磨,那些尖锐的感?觉就像是潮水,漫无边际地涌入她的口、涌入她的鼻,流窜在身体里每一个角落。

最后的最后,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抓着他的头发,拉低他精韧的身躯。

在他耳边痛苦地喘。息着说:

“今后,我只当?苍奴死了。”

“而你……只是一只占了他皮囊的恶鬼。”

女?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了,饱含着刻骨的恨意,却因?为?被放在半山腰而带了丝颤意,好像一捏就碎了。

听得谢不归头皮发麻,抱她更?紧。

她满面的汗,张开唇,狠狠地咬住了那片玉白的耳廓,齿根泛酸连咬。合都做不到,倒像是小猫磨牙,背肌一阵猛烈的收缩,谢不归清瘦的下颚绷得死紧。

恶鬼是么。

他蓦地躬腰抱着她。

哑声在她耳边。

一字一句道:

“那就跟我一起下地狱。”-

翌日,被熟悉的鸟鸣声吵醒。

芊芊从?昏昏沉沉的各种怪梦中醒来,那些梦境历历在目,她一会儿梦到春夜坠落,一会儿梦到十五的月亮,只是那月亮却是一轮巨大的血月,犹如一只血红的眼睛那般阴冷可怖,高挂在天穹凝视着她。

好久才从?那阵子惊悸中回过神来,身旁,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的声音响起。

“吵醒你了么。”

他声音清冷,带了丝刚睡醒的慵懒,回头来瞧她,眼里柔情不似作假。

谢不归的眼睛生?得极为?好看?,白黑分明?,瞳仁大而黑亮,此刻盈了水一般地朝她一望,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也不过如此了。

她却无心欣赏,轻闭了眼,而他俯身而来,想要在她额头上一吻,蓦地被她伸手挡住。

他看?着她抗拒的模样,眸子里的柔情渐渐淡去?,什么旖旎的心思也烟消云散,也无话可说了。

许是太久没沾她,竟有些食髓知味,那深刻的念想,叫他不知疲倦地折腾了她一宿。

他的肩上背上,都被她的指甲留下几道渗血的抓痕,便是胸口那道致命的旧伤都被她抓出了几条印子,血。腥味儿激起暴。虐,饶是他极力克制,也还是失了轻重。

她更?是好不到哪去?,便是那背上纤美的蝴蝶骨也有深深浅浅的咬。痕。

他喉结微滚,恨不能再将?鼻尖紧贴上去?,亲近这馥郁,尝透这暖香。

饶是脑子里充斥着这般欲。念,他脸色还是清冷如玉,看?了看?身上皱起眉头。

昨儿结束后抱着她便睡去?,却没做什么清洁,他自个儿也嫌弃自个儿得不行,但怀中有她一觉天明?,却是数月以来难得的安眠。

“一会儿叫人来给你收拾一番。”他道。

眸光掠过她,倏地定在枕边那一枚银簪上。她昨儿吃的药便是从?这簪子中取出的,从?前从?未见她戴过,各处来的?

骨节分明?的手碰到簪子的一瞬,却被一只纤柔的手盖住。

“陛下。”

芊芊趴在榻上,微睁了眸,一双秋水翦了的瞳,眼下青黑,一脸的倦容。

那被咬破了的唇角泛着不正常的嫣红,开合说:

“这里边是缓解心悸的药。”

想到昨儿她吃下这药,果?然脸色好了许多,那妖冶的蓝花痕也尽数褪去?,谢不归便收回了手,脸色淡淡想着之后趁她不备再拿去?给太医院验验也不迟。

是药三分毒,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他不放心。

天光已遍亮,他早朝是辰时,时辰就要来不及了,景福也在门口张望,他却还是把她抱进怀里。

软玉温香盈手,他满足低叹,大掌滑住她过于纤细的腰身,从?前他捏着都是有些软肉的,如今怎这般瘦,不自觉地低声说,

“一会儿传太医给你看?看?。”

“你前些日子失血太多,消瘦得厉害。身子也需好好将?养着……”

休养好给他解蛊是么,她气结,早知今日,她当?初掉下来时就该好好看?着位置,哪怕是当?场摔死也好过遇着他,受今日这般凌辱。

只昨晚她因?骂了他几句被折腾得厉害,叫她再不敢跟他犟嘴。

努力压制怒气,瓮声瓮气说:

“知晓了。”

这般乖觉倒是他没想到的,看?她脸儿红扑扑的,忍不住就想吻她。

感?觉到气息逼近,她蓦地浑身僵硬,不是……还来?

但他又倏地停住了,顿在那里,清冷克制道:

“再耽搁下去?恐误了早朝,下朝再来陪你。”

“莫要再想和离之事,”他揉了揉她的发,又拈起一绺在指尖摩挲。

男人带着笑的声音传进耳中,动听悦耳却像是来自地狱的恶诅:

“天家姬妾,没有生?离。”

……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圈在身边解蛊了,这跟禁。脔有什么差别。

人一走,她便忍不住脾气,把手边能够到的东西?通通往地上拂去?,任它们摔得七零八落也不看?一眼。

最后一丝力气,彻底从?体内泄去?,腿。间极致的酸疼让她脱力地倒回榻上,重重地喘气,盯着那帐顶,双目无神。

“小主人……”

翠羽推门进来,步履蹒跚走到她身畔,重重地跪在榻前,声音哑极:

“小主人,是奴婢无能。”

她跪了一夜,声嘶力竭求了那看?守她的惊羽卫一夜,却什么也没做到,救不了小主人。

翠羽眼中没了神采,将?什么高举过头顶,掌心里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颤声:“奴婢无能,令王女?受此奇耻大辱!奴婢原应该自行了断,但奴婢的命是小主人给的,也只能由王女?亲手取走!”

当?初战乱,她流落至南照,差一点就沦为?那些流民?果?腹的餐食,若没有小主人,她早已是一具枯骨。

王上要她保护好小主人,她却没有做到,她辜负了王上的教诲,也辜负了小主人的信任。

翠羽的泪水已经在昨夜便流干了,如今大大的眼睛里只是死灰般的寂静,她决然地等?着赴死,她认定自己是个什么用也没有的废人。若是武艺高强的金肩阿姊在,必不会使小主人受如此屈辱。

都是她太没用,她太没用了。

芊芊却久不言语,那一双温软的水眸中,并无对她的责怪。

便是这般的眼神,让翠羽更?加难受,她膝行上前,握住女?子纤柔的手:

“小主人你打我、你骂我吧……”

“你不要这般不说话。”

“是奴婢没用,要是奴婢当?时跑得快些,再快些,就不会被抓到,也能快些寻到少祭司来救小主人了。”

芊芊一叹。两条腿的凡人,又如何?跑得过那鬼魅一般的惊羽卫?

她说:“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她定定看?着地面:

“你去?,去?捡起那银簪,轻旋那莲花簪头,打开它,取里边的药出来。”

翠羽忙照做。她倒出一枚红色的药丸。

“喂我吃下。”

芊芊闭着眼,那唇上潋滟红。肿得让翠羽不忍心多看?,只轻轻地掰开她的唇,给她喂进那药。

又跑到桌边,倒了杯水,扶着小主人起身,看?她闭着眼一点点吞咽下去?。

女?子长发披散下的肌肤都是那不堪痕迹,几无一处完好,翠羽强忍啜泣,暗暗强打起精神,她不能垮,小主人还需要她照顾。

她去?打了水,浸湿帕子,便为?小主人仔细擦起来。

又给芊芊换了干净的衣裳,穿上外?袍。

“娘娘大喜!”

这时,门外?却有一道尖锐的,洋溢着喜悦的声音传来。

芊芊披着衣衫,隔着珠帘玉幕望向来人。

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进来,手中端着托盘。

百日宴上的那言论,终究是叫人记在了心里,那一样一样呈上的料子,还有太监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介绍。

寸锦寸金的蜀锦,典雅富丽的云锦,掺了金线的织金锦、流云锦、月华锦、霞绮锦、星河锦、金凤锦……

并几件华服,还有那头冠,首饰钗环,看?得翠羽眼花缭乱,但一想到这是小主人拿什么换的,她便大怒不已。

“谁要他这些东西?,都丢出去?!”

“哎哟,哎哟,我的姑奶奶,这话可不敢乱说,”那司衣司掌事太监,是个胖子,臊眉耷眼地赔着笑,“姑娘息怒,戚妃娘娘息怒,您要不满意奴才再为?您选来,陛下吩咐了只要是娘娘想要的,掘地三尺都给您找来,”说着,他踹了一脚边上跪着的太监。

“狗娘养的混账东西?,还不给娘娘赔罪,”

他脚边跪着的也是个太监,瘦猴似的,却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伏倒在地,颤抖不止。

“日前娘娘来领料子和衣裳,奴才几个多有怠慢,都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戚妃娘娘降罪!”

芊芊又哪里看?不出,不过是上边管事的怕遭殃,随便推出个底层的小太监顶罪来罢了,这宫中拜高踩低,人心凉薄可见一斑。

“娘娘……可是不满意?”

掌事太监小心翼翼瞅了眼女?子的脸色,却实在是看?不清她真正的心思,这位异族宫妃美则美矣,但那眼神过于静过于空了,好像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他拍了拍手,更?多华服被献了上来。

“待来日娘娘怀上龙种,诞下皇子,必然是前途无量,风光无限……奴才先在这里恭喜一声了。”

听到这句话,芊芊忽然轻咳起来,长长的黑发散乱满身随之轻颤,似那芙蓉泣露、柳絮因?风,那柔弱的风情、楚楚可怜的姿态叫人怜惜之情大生?,掌事太监猛地一震,这般的美人儿置于后宫,得宠那是早晚的事。

他肠子都悔青了,只恨不得回到半个月前抽自己几耳光,做甚么一个劲儿地巴结那郑娘子,眼下郑娘子可是连个位分都没有,膝下还有个与旁的男人孕育的孩子,与陛下八字都没一撇,哪像面前这位,昨晚便承接雨露,今儿更?是君恩眷顾宠渥如春,他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待还想说点什么奉承话——

“走吧走吧,东西?放下,人都出去?,”

翠羽赶苍蝇似的赶走这些人,满眼写着晦气,“没看?小主人要歇息吗?!”

“是,是。”胖太监哪里敢不依,点头哈腰地一脸谄媚,“娘娘可要留几个人伺候?”

“不必。”芊芊说。

这一群人热闹地来,又风卷残云地去?,留下那华丽的绫罗绸缎和珠宝首饰,扎人的眼。

“都收起来吧。”

芊芊合目养神。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便没必要再浪费多余的情绪,是以她从?刚刚开始便极平静,打一顿鞭子再给一颗糖也是他的手段吧,便像是驯。马,驯那烈性的畜。牲一般。

如今她势单力薄反抗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下避子药,将?这件事会对她造成的损害降到最低。

翠羽正收拾那些物品。

芊芊仅着一袭雪白的寝衣,脸带倦容,轻轻倚靠在床头,宛若枝上一朵轻软的梅花,虽被风雪无情摧残,犹有傲霜枝。

如今消息闭塞,也不知道兄君情况如何?了。

若真如谢不归所说那样叫惊羽卫拿住。

后果?不堪设想。

收整好了东西?,见她实在精神不济,翠羽劝说道:“小主人若是困,便睡一会儿吧……”

芊芊慢慢倒回枕上。她确实乏累至极,但还有事要交代,便强撑着眼皮,看?着翠羽:

“两个时辰后你记住,定要将?我唤醒。”

第一她要去?见谢不归,看?能不能从?他口中探出兄君的下落。

第二……

便是那穆王世子。

芊芊知道她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监视,便叫翠羽附耳过来。

听完来龙去?脉,翠羽亦是惊骇非常:

“小主人是说……穆王世子的身世有异!”

她压低声音,免得叫旁人听去?。

芊芊:“我也只是猜测……”

那胎记仅仅是惊鸿一瞥,她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她眼花看?错了。

但哪怕只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是要去?认一认的!

所以,她暂时得留在宫中,和谢不归虚与委蛇。

自从?情蛊事件以来,围绕在她身边有太多的谜团了,往日她被情绪裹挟,未能理智思考,如今细想下来,真是桩桩件件都叫人心惊不已。

遥想生?产那日,她晕倒过数个时辰,醒来后便见到气息已绝的女?婴,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得她一蹶不振,竟没仔细想过其中的纰漏。

那些产婆如今想找,怕也是找不到了!

更?甚至,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的金肩被逐……

当?时产房中,是只有金肩一人陪着,翠羽因?芊芊难产,出城去?寻那妇。科圣手,一个姓苏的郎中,却徒劳而返,被告知郎中已失踪多日……

每一个南照王族血脉,身上都会有一个蝴蝶胎记,小主人的便在脚踝上,乃是一淡红色的蝴蝶印记,旁的人绝无可能仿造,且无仿造的必要。

“若当?真,那穆王世子……”

是小主人的骨肉。

翠羽浑身颤抖,脸色苍白,若是真的,那便是南照王室的唯一嫡系血脉。

绝无可能流落在外?!

当?务之急便是确认穆王世子,身上究竟是否有那蝴蝶胎记!

第19章019

019

这一场雪,下得实在太久了。

雪粒子洋洋洒洒,自天上?落下。

芊芊撑着一把淡青色的伞,自丹。墀拾级而上?,步子不敢迈得太开,一点一点如蜗行那?般走得极缓,低头避着旁人?若有似无的眼光。

翠羽哪不知道她身子的情况,搀扶着她,含恨咬牙:“奴婢若是有金肩阿姊那?般的身手,必然要……”

“嘘。”芊芊拍了拍她的手,“翠羽,不要恨,更不要叫人?觉察了你?的恨,这宫里到?处都是耳目,但凡你?的心思流露出一丝半点,就全?完了。”

翠羽立刻低头说?是,她好像什么都帮不了小主人?只会拖后腿。

芊芊却抓紧她的手,语气有些挥之?不去的执拗,“我只要你?活着。”

“陪着我。……”她眼神?有些空洞,落于虚空,“陪着我,这一路便不会这般孤独,不至于走不下去。”

女子脊背挺直,却又像是瓷器那?般易碎,那?一刻翠羽突然意识到?,原来小主人?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的,她也很怕,很无助。

曾经朝夕相?处的心上?郎君却变成了那?逞凶作乱的恶人?,将?她当做那?泄欲的工具。

如若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翠羽轻轻打了个寒战,她定然连活都不想活了。

感受着小主人?袖口下战栗的指尖,难以想象那?般纤细娇柔的人?儿如今正处于怎样?的重压之?下、又经受着怎样?痛苦的折磨,她在那?暗无天日的黑夜里求救了多?少?次,在心底里呼救了多?少?声。

却无人?来救。

她只是强行地将?自己捡拾起来,一片一片地拼好,若是仔细看却能看到?那?蛛丝般遍布于她身上?的裂痕……

小主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明媚鲜妍、被宠着捧着,泡在蜜罐子里单纯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寒风凛冽,雪里夹着雨丝,如同细针那?般刺骨,这场初雪从昨夜下到?现在,仍然没有停止的征兆。

看样?子,今年冬天应该是极冷的,比往年都要冷。

芊芊走到?屋檐下,收起了伞。

景福依旧是神?态平和,从前没因为她落魄便冷待,现在也没因为她得宠便热络,只恭敬地朝她说?:

“陛下还在议事?,娘娘不若先去偏殿候着,殿里眼下烧着地暖,也不至冻坏了身子。”

这一次她却没像从前般应下,只轻轻摇了摇头,她安静地站在屋檐下,看那?温柔飘落的雪花,眼眸淡静。

南照也下雪,却与邺城的纷纷扬扬相?比,要显得更加细腻多?情,它们总是轻柔地覆盖在山川、街道和屋顶上?,很快就会在阳光下融化,并不持久。

在第一场雪落下时,坐落于太和城的南照王宫便会举行火把节,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古董羹,往那?咕嘟咕嘟的红油汤里,涮肉和蔬菜,再佐以辣椒、花椒等调味品,美味又暖身。

也不知今日,太和城下雪没有……

阿母,吃古董羹没。

翠羽站在芊芊身边,没有打破这一刻的安静,她知道,

小主人?,想家了。

忽然,一缕降真香若有似无地缠上?衣角。

降真香乃是道家常用的香,带有花和墨汁的芳香,常混有微甜和微凉的气息,倒是很像那?些文人?雅士所佩香草散发出的气味。

“微臣项微与,见过戚妃娘娘。”

“有人?……?”翠羽看向一侧,哑然。

一位男子正巧也在屋檐下避雨,他?身着绛红色圆领纻丝官袍,目光穿过雨雪,落在芊芊身上?。

他?眸光澄澈,空无一物,眉心一点朱红的丹砂痣,衬得他?有几分离尘的孤高。

这样?的眼神?,似乎在哪里见过。

芊芊倏地想起,女冠。

是了,那?个卖她相?思木的女冠,跟这男子的气质很像,说?是女冠,其实应当是个只为钱财的走商吧,用一个长命锁在她与谢不归身上?两头赚,还诓骗她说?取走了她一年的寿命。

虽与谢不归兰因絮果,但她也没想着迁怒旁人?,这臣子与那?女冠应无甚关联,只是刚巧同是修道中?人?罢了,是以她欠身,回以一礼。

“项大人?。”

“娘娘不必多?礼,”项微与收回了目光,静静地站在屋檐的另一端。

翠羽好奇地看着,忍不住道:“大人?难道不冷吗,为何不进去避一避风雪。”

项微与虽有官身,却无半点架子,即便翠羽是一个宫女他?也语气温和:

“这雨雪虽冷,却也洗净了尘世的喧嚣,叫人?心境安宁,在这赏雪,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翠羽努唇,这般寒气逼人?,叫人?只想快快地钻进暖和的被窝,如何静得下心来,这项大人?倒真是一个怪人?。

“大人似乎对这雨雪别有一番见解。”

在这外头,等得也是无聊,芊芊索性与他?攀谈起来。

项微与凝视着前方道:“雨雪如道,无常而有常。”

他?余光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譬如,巫蛊之?术,世人?多?有误解,却不知其深藏的奥妙,若能以道心观之?,便能发现其真正的价值。”

“项大人不害怕吗?”

“怕?”

男子想了想:“微臣不怕。”

宫中?谁不是对蛊,谈而色变?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斯正面的评价,而这评价,出自于一个大魏官员的口中?。

“世人?对巫蛊之?术多?有偏见,人?人?避之?不及。为何大人?却有此看法?”

男子伸出手,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在项微与的掌心:“正如这雨雪一般,所谓巫蛊之?术,也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世上?的事?物本身并无善恶,关键在于人?心如何运用。若能以善心施为,便能救人?于水火,哪怕是被视为不详的巫蛊之?术也能化为良药,救人?于无形,反之?若心怀不轨,即便是救人?的医术丹方,也会沦为阴暗之?源。”

“微臣始终觉得,巫蛊之?术若能用于正途,其价值不亚于任何一门学问。”

这是芊芊首次在邺城人?士中?,接触到?如此开放的心态,暗暗吃惊:

“大魏的臣子,都是如大人?一般么?”

“什么?”

她摇了摇头,微笑:“多?谢大人?指点。”

忽然,她敛起衣裙,郑重地行了个礼,

“娘娘这是何意?”他?面露困惑。

芊芊道:“大人?方才那?一番话,犹如海上?灯塔之?光,冬日之?暖阳,令妾身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这还不值得感谢么?”

女子行礼的姿态娴雅,那?一双清亮的眸,含着微微的笑意,项微与一怔,与她错开目光,突然道:

“臣听闻南照先王女,精通蛊术,技艺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她所养出的蛊,甚而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效用,为无数南照子民驱散了病痛与苦难,比之?中?土的医学也毫不逊色。”

“娘娘既是先王女的同胞姊妹,想必对此也有一定钻研。微臣对此术颇感兴趣,不知可否请娘娘赐教?”

宫规森严,此人?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她表露出对巫蛊一道的钦赏,所赞还是与她一母同胞的亲人?……

芊芊不禁生出几分亲切与好感。

她面露歉意道:“大人?谬赞。只是蛊术实非我所专,南照王室中?,能将?之?运用到?登峰造极境的也寥寥无几。

我年少?时因体?弱多?病,被送往谷中?疗养,与阿姊接触甚少?。阿姊一生精研蛊术,实为蛊术一道的天才……却未听说?有何传世之?作……只怕要让大人?失望了。”

尤记当初,阿母寻来教养过阿姊的草鬼婆,来教授她蛊术,但她不仅没学会还大病一场,八岁之?前的记忆都忘掉了。

她阿姊却是这一道不可多?得的天才,垂髫之?年便已几乎掌握了所有蛊术,只可惜一场意外,永远夺去了阿姊年轻的生命。

阿姊的逝去,也是阿母心中?永无法言说?的痛。

小时候她没少?跟阿母争吵,总觉得阿母念念不忘阿姊,给自己的关切和爱意不够。

阿母政务不繁便会耐心哄她,若是繁忙便送她些小玩意儿解闷,后来更是将?她扔给草鬼婆一走了之?。

然而,自从那?夜她差点从高处坠落后,阿母便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抱着她摸着她的脑袋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从此,阿母再也不逼着她去学那?蛊术了,只求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就行。

那?一次,也是她第一次见着阿母落泪。

也是那?一天她才知晓阿母对她的爱其实一点儿也不比对长姊的少?,所以她才那?般笃定,不会是阿母给她和谢不归种下的情蛊。

还是那?般害人?的亡国夏姬。

南照先王女,卒于十八岁……项微与叹息:“先王女如此年纪逝去……实为兰摧玉折、玉碎香销,不能与之?结交,引以为小臣平生一大憾事?。”

芊芊叹道:“大人?之?哀思,妾身心领,阿姊生前才德兼备,宛若天上?明月,今虽暂隐云后,光辉犹照人?心。”

她正色看着项微与,“君身居邺城,与之?相?隔千里,却仍能记着阿姊,悼念阿姊,此情令妾身纵使身在异乡,也倍感慰藉。有道说?,情人?易寻,知己难得。”

“阿姊在九泉之?下知道还有大人?这样?的知己记挂着她,也一定会感到?欣慰和高兴的吧。”

“娘娘过誉,臣不过是以道心观世。”项微与道,“修道之?人?,本应心怀天下,悲悯众生。娘娘之?言,令臣愧不敢当。吾之?悼念,不过沧海一粟,娘娘若能因此而感到?一丝慰藉,吾心甚慰,只愿先王女在天有灵得以安息,娘娘亦能常怀喜乐。”

多?少?谩骂和诋毁,她都未曾泪下?

却为此刻风雪之?中?,这一点微末的善意,而红了眼眶。

芊芊轻轻侧过身去,道:

“多?谢项大人?。”

这声音清柔孱弱,语带一丝哽意,他?微惑看去,却只见那?白皙的侧脸,弧度光润。

他?移开视线,拱手道:“风雪已止。微臣先行告退。”

而此刻,含章殿的议事?也已经结束,朱红色的殿门缓缓地向着两边打开。

最当中?的那?人?白衣金冠,负手而立,眼神?淡漠地朝她看来。

景福:“娘娘,请。”

第20章020

020

数名身穿官袍的?臣子从?含章殿走出,朝着?芊芊迎面而?来。

其中有那夜见过的?刑部?侍郎,端的?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玄青色朝服的?年轻人,眼眸明亮,朝她笑着?拱手:

“微臣见过娘娘。”

但有两三人簇拥着?一人,对?她目不斜视,便连最简单的?行礼都不曾有,颇不将她放在眼里。

年纪都是?稍长,三、四十岁上?下,为首那人是?其中最年长者,虽中年样貌,鬓发却?掺着?银丝。

他生着?拔地而?起的?鹰钩鼻,眸亦是?如同鹰隼一般,自有迫人的?威压,就在即将与芊芊擦肩而?过时,他倏忽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戚妃娘娘?”

这?声音。芊芊想起来。

正是?之前在她向谢不归询问?情蛊之事时,劝说谢不归将她打入大牢、终身监禁的?臣子。

她一双秋水明眸稍转,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面上?,似乎是?想记住他的?样貌。

那臣子见她竟然一声不吭,只那般无动于衷地盯着?自己?瞧,眼底一派清冷无物,连声招呼也不打,实在是?无礼至极,脸色不禁一寒:

“此?处恐怕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

“娘娘既是?后宫之人,就该好生待在深宫,莫要四处走动,只需等候天子召幸便是?。”

他身旁有一臣子,双手笼在袖中,慢声附和道?:

“正是?。含章殿乃君臣议事,国家机要重地。娘娘一介女流,又是?异国出身,贸然踏入此?处只怕有些不大合适。”

这?臣子貌似是?个无甚城府之人,眼神和语气透着?藏不住的?鄙夷,就差指着?她的?鼻子说一句,污秽不祥的?南蛮女子怎能玷污了这?天家圣地,触怒谢家列祖列宗。

翠羽扶着?芊芊手臂,脸庞通红,气得浑身发抖。

原来并不是?所有大魏臣子,都如同方才那位项大人般温和可亲的?。

更?有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狗眼看人低的?垃圾存在!

他们三三两两,就这?般堵在芊芊与谢不归之间,令她难以寸进。

芊芊依旧不发一语,只淡淡地盯着?这?些人,眉眼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手突然抚了一下鬓发,莞尔道?:

“诸位大人说得有礼,那本宫便不叨扰了,这?就告辞。”

她转身便走。

女子身姿窈窕,乌发蝉鬓,鬓发和衣裙间的?银饰轻晃,冰蓝色的?裙裾和飘帛被?风轻飘飘地吹起,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消失在这?偌大天地之间。

“站住。”

一道?分金断玉的?声音倏地响起。

芊芊顿住了脚步。

须臾,薄荷香气缓缓漫过周身。

芊芊转过身,对?上?男子一双清冷的?眸,她面容平静,矮身行了个礼:

“臣妾见过陛下。”

他看她一眼,又将视线缓慢地投向那些臣子。

男人负手而?立,声音似那碎了冰碴的?小溪流淌过耳边,无端的?清幽冷淡:

“众位爱卿若是?觉得,朕的?爱妃不配踏入此?地,”

他侧了侧眸。

“景福。”

“在。”

“传朕旨意。戚妃祝氏,性情柔婉,温良恭俭,善解人意,深得朕心。其德行之美,如兰之馨,如玉之润,实为后宫之楷模。赐金千两,以彰其德。并增其份例,以示优渥。”

他沉吟片刻:

“为显尊荣,这?封号,也该改一改,”

却?像是?早便思索好了似的?,眉尾稍扬,淡淡道?:

“便赐封号,‘宸’罢。”

“奴才谨遵圣意。”

此?言一出,那数名臣子都露出惊色。

自古以来,天子后宫,设有一后四妃九嫔。

四妃为贵、淑、德、贤,这?戚妃的?位分,虽是?一般妃位,居身末流,但这?“戚”字却?是?当初皇帝另拟的?封号。

人人都道?是?陛下厌极了这?罪妃,那“戚”与“凄同”音,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想不到今日竟给她改了,改的?还是?那尊贵无比的?宸字!

宸这?个字,可非同一般。

宸极,代表王位,宸轩,代表帝王的?宫室,而?紫宸星,更?是?往往用来比喻君王。

如《论语·为政》中有句:“为政以德,譬如北宸,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样的?封号,比贵妃这?个本就在礼制中的?封号,隐隐地还要尊贵,已经是?莫大地逾越了祖制。

登时,众臣脸色一变。

那年长者厉声道?:

“还请陛下三思!戚妃娘娘有罪在身,理应偏居一隅,静思己?过,陛下不追究其罪责,册为妃位已是?天恩浩荡,怎可赐下如此尊贵的封号?”

“此?为朕之家事。”

“陛下家事,却更是国事。”

“朕乃天子,天下之主,朕之决定岂容尔等置喙?”他轻描淡写道?,“诸位若是?对?朕之决策心怀不满,但可效法顾御史。”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众人:

“众卿家,有何异议?”

那几个臣子不再吭声。

陛下连对?生身父亲都能动手,何况他们几个关系不远不近的?叔伯?

他们不会忘记,刚刚就在那含章殿中,陛下颁布了一道?什么样的?旨意——那藏匿僧人的?顾氏全族,无一幸免,皆被?诛杀!

包括陛下口中那,顾御史?。

所以,陛下根本不想听到任何一句劝诫,他的?那一番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敢阻拦于他者,斩!

京城各大世家之中,顾家虽算不得什么顶级门阀,但那也是?旧日里与谢家有所往来,还结了几门姻亲的?官宦世家。

虽那僧人,乃是?千真万确的?前朝逆党,证据确凿,藏匿逆党,按律当夷九族。

但那对?世家连根拔起的?狠辣,对?故人都是?那般的?冷血无情,还是?叫人不寒而?栗。

彼时,他们跪在阶下,余光是?那长及垂地的?如云衣角。

男子冕旒下的?玉珠轻晃,云纹和龙纹蜿蜒地绣在袍服之上?,他端坐明堂,冠袍甚华,清冷高贵,如在烟中雾里,

却?再无一人觉着?上?边坐着?的?,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

他分明是?那手执屠刀的?鬼!

那身洁净如雪的?白衣,在他们的?心中早已笼罩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恐怖凄厉非常。

当那御前太监捧着?那长长的?的?名单,一个又一个死人的?名字划过耳边,几个曾与顾家过从?甚密的?臣子,皆惊惧得大汗淋漓,腿弯都打起战来。

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初践祚时,处处受他们掣肘的?困兽,而?是?那逐渐苏醒的?虎。

当初推举他上?位的?几个老臣,除了他的?本家淮阳谢氏,或多或少都遭到了反噬。

众臣脸色难看,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在皇帝那不容违抗的?威压之下,臣子们齐齐低头,拱手:

“微臣不敢。”

而?那乌发蓝裙的?纤柔身影,悄然地立在男人宽厚挺拔的?身影之后。

她脸色如镜面池水般平静,就好像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君臣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那些风波、尘埃、血腥,不曾沾上?她的?衣角半分。

只是?那样无声无息地站在皇帝身后,如同一道?静谧的?影子-

“谢大人您说,陛下这?到底是?何意?”

那长着?鹰钩鼻的?臣子,正是?谢不归的?叔父,谢晋将军的?次子,谢云起。

如今他被?封为淮南王,领兵部?尚书一职,掌管武官选用,在朝中颇有地位,众人都以他马首是?瞻。

“前朝后宫,向来休戚相关,陛下自登位以来,久不入后宫。昨夜却?宠幸了那戚妃……听闻今日还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方才更?是?当众赐下封号,实在令人惊疑。”

“陛下身边无人,后宫空虚,莫不是?动了立那戚妃为后的?心思?且不说戚妃出身,便说……”

他们对?视一眼。

谢晋将军当年身死南照,尸骨无存,若谢氏皇帝一朝得势,便立了那仇人之女为后,岂不寒了诸位老臣的?心?

朝中许多武官,都是?跟着?谢晋将军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当年南照一行,更?是?记忆尤深,对?那乌烟瘴气、蛊术盛行的?蛮族风气十分厌恶,往后若是?要对?着?那玩弄巫蛊之术的?异族之人、南蛮王女磕头跪拜,谁能受得了。

“封后一事绝无可能,难道?尔等竟看不出,陛下当着?我们的?面抬举那妖妃,不过是?敲山震虎罢了,”一名臣子冷哼,“你我多少也该收敛一些,陛下到底不是?初践祚时的?陛下,那一个一个骇人的?手段使出来,若不谨言慎行,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下官说得可都是?实话,若非破虏将军英年早逝,今日这?皇位万轮不到这?……狂妄小儿,残暴之君,”

那起头的?臣子压低了声音,说着?还瞟了一眼四周,眼神中带着?恐惧和慌乱。

今上?任用了一批酷吏,以极刑和告密手段对?付政敌。擢选惊羽卫中的?精良,在那基于诏狱的?基础上?建立了“明镜司”,内里种种酷刑令人发指。

朝堂上?弥漫着?恐怖气氛。

今上?铁腕治世,斩除奸佞,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然亦因此?,贪官污吏纷纷落马,前朝积弊得以扫除,朝政为之一新。

谢云起皱眉,却?不知如今这?局面是?好是?坏,当初他迎谢净生称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一出。

谢家自前朝起便掌管兵权,这?谢净生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兄长,当初于即墨城精兵作战时,遭到刺杀,流落至边陲小镇,为一浣衣女所救,与之日久生情。

后来谢明觉不告而?别,此?女十月怀胎,诞下一子。

虽然浣衣女给谢明觉生下了一个儿子,但是?谢明觉并不打算认这?个儿子,因为他早已娶了长孙氏的?女儿为妻,并且与之育有一嫡出长子,便是?后来的?破虏将军谢知还。

谢家百年大族,规矩森严,更?有祖训,族中弟子成婚之后,不可纳妾、不可豢养外室。是?以除了谢明觉,其余几房膝下都是?阴盛阳衰,竟无半子,当时整个谢家就谢知还这?么一个嫡子,上?上?下下都爱着?护着?,宠得跟宝贝疙瘩似的?。

那孩子也教养得极好,打小便文?武双全,根正苗红。

后来谢知还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谢家这?才想起还有个流落在外的?血脉,忙差人接回,为他更?名谢净生,由族中长老亲自教养。

很快大家就发现,这?半路捡回的?庶子,竟是?个战争奇才,天生就懂得怎么打仗!

谢云起还记得,不到十七岁,那模样生得如同谪仙,与武将半点搭不上?边的?侄儿便上?了战场,带着?一千精锐,绕过主力,奇袭北凉军后方,在后方找到了敌人的?指挥中心。

一场大战,斩杀俘虏近三千人。

谁曾想那三千人中,既有北凉王的?亲叔叔,还有包括丞相在内的?一堆高官!

那一战,大获全盛。

战后,谢净生因有违抗军令的?嫌疑,被?族中施以笞刑,打得皮开肉绽。

后又上?奏朝廷,对?他加以表彰,提他为征北将军,统领数千骑兵。

谢净生非常擅长大纵深穿插作战,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将“兵贵神速”这?一个词,运用到了极致。

这?样的?谢净生,绝对?是?千年一遇的?战争天才,年纪轻轻就打出了那年过半百的?老将,都难以企及的?战绩。

后来,他率军一举歼灭了毗邻南照的?殊来古国,免去边境百姓屡受侵扰之苦,大胜归来,被?当时的?大桓皇帝加封为“神威”。

自此?神威将军一战成名,声威大震,成了无数将领顶礼膜拜、却?难以望其项背的?名字。

想他风头最盛时,多么的?英姿勃发、领兵百万,剑履上?朝、赞拜不名。

那样如日中天的?存在,却?忽然有一天,隐姓埋名,不知所去-

得知谢净生踪迹的?那一日,谢云起驱车前去探望,被?小厮领进一个幽静的?、满是?桃花香的?院落,却?见那曾驰骋疆场、勇冠三军的?神威将军,正挽起袖口,弯着?腰给一少女描眉。

谢云起大惊之下,便是?大怒。

他竟瞒着?家族,与女子私相授受,甚至结为夫妇!

谢净生和那少女,相视而?笑,仿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只能从?他握笔发力的?方式,还有那挽起一截衣袖的?手臂上?的?分明青筋,看出他习过武。

谢云起并未当场发作,而?是?默不作声地隐藏于暗处观察,见那衣着?朴素的?郎君给少女发间戴上?蝴蝶银饰后,便迈步进了灶房。

他系着?围腰,几缕墨发垂落颊边,朴实无华,却?专注如一。

在砧板上?,揉开面团包入馅料,便是?一个又一个精巧的?小笼包。

而?他净了净手,自水中捞了那活鱼,三两下便制伏了那鲜美的?活鱼。

他开始剖鱼。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刀锋与鱼身相触的?细微声响。

男子修长的?手,以刀尖轻挑,鱼鳞一片片从?鱼身剥离,他眉眼低垂,有条不紊,仿佛对?这?再寻常不过的?剖鱼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尊重与热爱。

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任那天下大事波诡云谲,他却?在这?简单而?精细的?劳作中怡然自得,通身都是?世外仙般的?超脱与宁静。

谢云起终于走了进去,说:

“时值多事之秋,贤侄,你既身为淮阳谢氏子孙,如何能置身事外?需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堂堂八尺男儿,年华大好,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岂能如此?不务正业,沉溺脂粉温柔乡?”

闻言,郎君眼睫一颤,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缓缓抬头,看着?谢云起说:

“麻烦叔父把花椒递给我一下,在你左手边第二个橱柜,你拉开有个贴着?红纸的?小罐子就是?了。”

他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倏地弯了唇角,带着?点低叹的?轻笑着?说,“她素来口味重,得多放些花椒进去。菜式清淡了,又要挑嘴不肯用饭。”

谢云起:……

谢云起僵硬地拿出了那个罐子,看着?男子拈了几粒花椒,开始炒香。

炉上?煨着?鸡汤,他又去舀了一碗出来,勺子在汤盅边上?搁久了,把他玉白的?指尖烫得通红,他放下勺子,捏了捏耳垂降温。

他用汤匙尝着?鸡汤的?咸淡,倏地一笑,窗外透过的?光如水波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皮肤细腻洁白,那笑就像是?春日渐暖,池中化开的?春冰。

谢云起恨铁不成钢道?:

“不归。你这?名字倒是?改得有点意思,往后是?不打算还家了么,你这?样的?出身,旁人便是?投胎几百次都轮不到,你却?轻易便舍了,弃了刀兵,生生浪费了这?卓绝的?身手。”

甚至还行起了那最为低贱不入流的?商贾之事。

那人摇头:“并非归还之意。”

他用帕子擦着?手,眉眼疏淡:“是?归附之意。”

不归附?

他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云起,“净生愿永不归附。”

他要在红尘里游走,他清醒着?沉沦。

他不愿再归附这?棵参天的?大树,什么家族荣耀、什么仕途前程,他都不想要了。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公子哥儿,一个前途大好的?士族子弟如此?贪恋?

谢家倾尽资源培养出来的?美玉、纵横战场的?杀神,族中哪一个不是?对?他寄予厚望,惟愿他与谢知还并肩作战,驰骋疆场,横扫六合,来日将他谢家送上?那至高之位。

难道?他们都看走了眼。

这?谢净生其实胸无大志,不过是?个耽于风月、不堪大用,眼里只有那情情爱爱的?废物?

谢云起叹惋不已。

后来才知晓,原来都是?那情蛊的?作用!

他就说,素来杀人如麻的?谢净生怎会突然性情大变沉沦情爱,果真是?受那情蛊所控。

这?样阴毒奸诈的?女子早该诛杀了!

想不到如今他却?又沾了这?妖女,莫非是?情蛊又起了作用?

谢云起刚刚想到这?里,身畔臣子道?:

“郑国公还在为大魏征战,陛下若能早日册封郑国公之女,也好稳定军心,早获捷报。”

谢云起眼眸一沉:

“你我明日便联合御史?台上?一道?折子,这?戚妃留着?当个玩意儿解闷也就罢了,毕竟是?陛下的?后宅之事,我等身为臣子不好干涉,却?决不能叫她得势,更?不容诞下龙子。”

他对?身边侍从?道?:

“去,给景仪宫递个口信,臣要觐见太皇太后。”-

芊芊出了孝期,换回大魏宫妃的?裙装,一袭冰蓝色衬得她纤腰楚楚,玉貌花容。

谢不归沉默地看她一眼,他记得送她的?多有金玉珍珠,玛瑙钗环,多华丽妖娆,她却?挑了其中最简单的?银饰来妆点。

那些银饰发出的?光芒环绕着?她,脸像一枚浮云笼着?的?月。

裙被?风扬起,走在他身畔时,银饰叮响一下一下似挠着?他的?耳廓,他心口一紧,不由得伸手去攥住她的?。

谢不归低声说:

“长门宫路远,雪天难行。朕说了下朝会去看你,爱妃怎么自己?过来了。”

芊芊并未注意他那称呼,袖口下的?手被?他轻轻地攥住,她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看,眸光倏地一定。

男人戴着?一副雪纱菱罗纹的?护手,这?护手通体如同蚕丝般雪白,掌部?两侧缀绦篆书,以朱砂写就“非有”。

却?在手腕处,有零星的?血迹。

沿着?她视线,谢不归也看到了这?血,他一怔,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蹙着?眉心,眼底浮现厌恶。

惊羽卫今日发现了谢明觉的?踪迹,却?只有一具尸首,于是?割掉手掌,向皇帝复命。

谢不归极为厌恶血腥,便戴上?了那护手,拈起一截惨白的?小指细看。

却?发现,这?是?谢明觉使的?障眼法。

只因为,谢明觉的?小指骨节上?,有不正常的?凸起,而?这?截小指,线条流畅。

谢不归隐去眸底阴霾,换了另一只未戴护手的?手拉住了她。

他的?手很宽,她却?如此?细弱,宛若掐住了一截花枝,指尖都是?冰的?。

他握在掌心,放在唇边呵气,为她取暖,仿佛一切还如昨日。

他们还是?那恩爱非常的?夫妻。

她开口,却?打破了这?如浮沫一般的?幻象:

“臣妾思念陛下。是?以无诏私自前来,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她没有新得了封号的?欣悦,也没有被?他如此?对?待的?受宠若惊,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转身打开翠羽递上?来的?食盒,取出一个青花纹的?碗。

碗里装着?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汤。

芊芊低着?眸,贤良道?:

“陛下政务繁忙,这?是?臣妾今日亲手为陛下熬制的?安神汤,陛下趁热饮了吧。”

谢不归莫名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