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谎言的终结
芙尔泽特悠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条蛰伏隐忍的毒蛇似的微微咧嘴,笑得渗人。
“先生知道有句话叫作过慧易夭吗?”
“这要视对手而定,”猎人说,“如果是对付智力低下的野兽,大可不必这么殚谋戮力。但对付你和你们那一撮,脑筋稍微转慢了半拍,或是疏忽了哪个看似不起眼的环节,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处的下场。亲爱的夫人,是你让我不得不多加防范。”
你们那一撮,这个极富讽刺和歧视意味的表达,令毒蛇狭目,鼻翼微缩,眼底掠过锋锐的冷光,像是为一举扑杀猎物而静静蓄势。
这久违的隔阂感,令尤利尔身心舒畅。
他依然记得在歌尔德的初遇,全名芙尔泽特·普拉松·沙克斯格文的上位者,以凌驾众生的冷漠姿态降临,举手投足无不饱含对蝼蚁和它们蝇营狗苟的可悲模样的蔑视。
揭开了以对等名义精心营织的面纱,再没有斧凿刻意的暧昧,也再没有矫揉造作的温情,像是在无形的刀刻锤凿之下,一层层剥去臃肿的泥衣,还之以恶毒的棱角、冷漠的石肤,重现阴诡的纹理。
莱芙拉的本来面貌,打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印刻在独属于她的圣徽里——
一枚双环衔尾蛇。
第一个环,代表她反复无常的邪恶气质,钟情于以一切阴谋和诡计,挑起永无休止的争端;第二个环,见证了她对秩序的彻底唾弃和对混乱的不懈渴望,混乱是阶梯,是桥梁,是漆黑汪洋上的灯塔,是通往至高权力的唯一路径。
没有任何事物能改变一个旧神与生俱来的天性。
“那又怎么样呢,”芙尔泽特冷笑,“即使如你所愿,听到我亲口坦白迪恩尔还活着,并且见到了祂,还被祂所伤——而这的确是在我的预料之外——那又能改变什么?只要你继续深入梦巢的中心,迟早会面对祂。届时你又有什么办法来抵挡迪恩尔复仇的怒火?”
这句话倒是戳中了要害。
尤利尔想了想,说:“首先,我会摆明自己的立场。说白了,我和你老哥之间其实没什么利益纠葛,无非是我在祂眼里瞧着像一顿可口的大餐,但除了一味的辛辣油腻,我想祂也不会介意偶尔换换口味,像奈乌莉这样的混血种,难道算不上一道口感新颖的风味小吃?而祂在我看来就是一条除了吃还是吃的大肉虫,危害程度不比巴姆,更远不如身为同胞共生的你。所以回过头仔细想想,如不是拜你所赐,我跟迪恩尔之间真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存在吗?”
听完这一通有理有条的分析,芙尔泽特先是愣了下,随后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眼泪直流。
她扬起小指勾掉眼角的泪珠,边笑边喘,“跟迪恩尔讲道理,言利害,谈取舍?先生你可真是个天才。”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芙尔泽特用尖细的嗓音复述他的话,“别告诉我你没听过与虎谋皮的故事。给你一个忠告,千万不要试图把从我这里汲取的经验教训,照搬到迪恩尔身上,否则你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当然,如果先生打定主意要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么请自便,我绝不阻拦。”
猎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与虎谋皮固然是一桩危险的买卖,可我要是提出一个让祂无法拒绝的条件,那就另当别论了。”
无法拒绝的条件。
芙尔泽特脑海中顿时冒出一个危险的设想。
“你该不会是想……”
她的嘴又一次被堵上。
她呜咽着奋力抵抗,但这一次深吻仿佛要把她仅剩的理智一举击溃,包裹着黏稠血腥的舌尖,在她柔嫩的口腔内反复挑逗,浓烈的芳香在荷尔蒙的催化下进一步升华,仿佛直叩心扉,灵魂出窍一般飘飘欲死。
怀里的莱芙拉像是被融化了一般,气力尽丧,只顾着喘气,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尤利尔伸手揽住她柔软无骨的腰肢,看着她神情恍惚的眼睛,“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听你说了。因为从你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注定都是深思熟虑后的谎言,我没空听。所以闭上嘴巴,给自己留点力气吧。”
“等等,你就不想知道迪恩尔是怎么活下来的……?”
“想,所以我会亲自去问祂。”
“你好好想想,梦巢是康葛斯的梦巢,迪恩尔和安息教会更是素无往来,他们为什么会凑到一起?”
“的确可疑,不过我自有办法撬开祂的嘴。”
“就算你有办法,那祂既然能骗过我,为什么不能再骗你一次?”
“我不对还没发生的事做太多假设。”
尤利尔心意已决,任她如何危言耸听,都不为所动,挽着她纤弱无力的腰往门边走去。
情急之下芙尔泽特抓住他的胳膊,失声道:“你凭什么肯定迪恩尔愿意跟你谈,而不是一见面就痛下杀手?”
这句话好像奏效了。
猎人停下脚步,带着一种无以言喻的奇怪表情转过来。
芙尔泽特对他眼底的困惑和鄙夷感到分外亲切。每每有低智种在她面前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行为时,她就是这样的表情。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之中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迪恩尔的第一报复对象永远只能是她,尤利尔若以此作为筹码相邀,祂很难不动心。
尤利尔见她眼底疑冰消融,了然中透出一丝沮丧,点点头说:“看来不需要我解释了。走吧,让我们去会会你那老哥。”
咔哒一下拧开铜制的门把手,下一秒映入他眼中的光景,不可谓不荒诞,不可谓不离奇。
半个小时前,这扇门外还是滔天的白色浊浪在走廊下奔涌。
十分钟前,尼尔从这扇门倒跌出去,坠入了茫茫的黑暗深渊。
现在,他第三次打开这扇门,门外却停置着一台矿井升降机。
一盏血脂提灯挂在升降机钢骨交错的天花板上,几只飞蛾锲而不舍地扑向灯壁,噼啪作响的同时,光线也忽明忽暗,闪个不停。他探出半个身子,一只脚踩进升降梯,在铁皮包裹的底架上用力跺了几下,哐当哐当的轰鸣声在上不知多高,下不见多深的井道里远远传去,几秒钟后才渐渐消弭。
再扭头瞧瞧身后,壁炉里的火几近熄灭,大面积的阴影从远处悄然蔓延而来,像是橡皮擦在纸上无声的划过,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你可想好了……”芙尔泽特像只破布娃娃趴在他胸前,恶狠狠地咬着牙说,“只要跨出这扇门,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猎人听完她的话,扬了扬眉毛,“正合我意。”
在阴影吞噬掉整个房间,无数条漆黑触手竞相涌向唯一光源的瞬间,他从外面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