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尔告诉她:“有钱就行。”
只要有钱,技艺高超的画师能把脑满肠肥的麻子脸变成风流倜傥的瓜子脸,所谓逆生长不外如是。
“有道理,”奈乌莉点点头,从画像中收回目光,转向猎人,“阁下的艺术造诣贵在真实。”
“殿下谬赞,”尤利尔不咸不淡地自谦说,“我没什么艺术细胞,倒是在我认识的人中,有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
“我对令姐西尔维娅的事迹有所耳闻,桀骜不驯的狮群里出了一只玲珑鸟。”
他听不出这是夸赞还是讽刺,抑或两者兼有。
奈乌莉却不拘小节,大方地邀请说:“机会难得,阁下何不趁此良夜,拨冗与我同游?”
猎人接受了她的邀请。
两人转过拐角,步入一条豁然开阔的长厅。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分布在入口两侧的四根雕刻成丰腴女性形象的石柱,浓密蜷曲的秀发与披戴的纱巾巧妙相融,貌似薄如蝉翼的石衣衬托出饱满的胸脯,肢体动作肃穆之中又彰显出动态张力,充满激情和想象空间。
长厅中整齐地陈放着各个时期的雕塑杰作,以猎人狭隘的艺术眼光来看,足矣称得上美轮美奂。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此处陈列的许多雕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人为破坏,奈乌莉此刻就止步于一尊无臂无首的男性大理石雕塑下,它的左胸缺了一块,背部更是遭到人为的胡乱涂抹,歪歪扭扭地留下一行“迈肯国王万岁”的涂鸦,想必是某个醉汉的得意手笔。
“稍等,”撂下这句话,奈乌莉就快步走出了大厅。
十分钟后,她提着一个铁皮水桶回来,挽起袖子,拧了条抹布,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当她注意到袖手旁观的猎人,指了指搭在水桶上的湿抹布:“劳驾。”
尤利尔踟蹰了片刻,还是依照她的吩咐拧干了抹布,递过去,同时从她手中接过弄脏的抹布,皱眉说:“我不是来陪你干杂活的。”
“杂活?”奈乌莉抬眼,“你错了,这是一种自我警示的训练。”
“训练?”
“对,训练。”
“愿闻其详。”
奈乌莉一边严谨专注地擦拭着雕像,一边解释说:“观赏艺术品的意义在于陶冶情操,提升自身修养和审美水平,之于后来者而言还是一项阅读人类历史的重要参考。而亲自动手修复一件受损的艺术品,通过触摸,能够让你看到更多凭肉眼难以捕捉的细节。用料的材质,雕刻者的匠心独运,甚至是破坏者的歹毒用心。当然,不一定每次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触碰骨感的现实有多种多样的角度,重点在于我必须身体力行。”
尤利尔顿时陷入沉默。他听懂了奈乌莉想要传达的意思,并深以为然。
奈乌莉终于擦掉了迈肯国王的笔迹,用手背抹了一把汗水濡湿的额头,拨开刘海,抬起头来。“就好比,阁下怎么就敢肯定,今夜来此会面是你自己的意愿,而非受到了巴姆之子的影响?”
猎人冷冷说:“巴姆之子已经被迪恩尔彻底吞噬了,我已不再受你等的摆布。”
“你确定?”奈乌莉追问。
从那间幽暗的宴客厅中走出来的尤利尔,已经再无犹疑,他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自由。尽管这自由是兹威灵格的施舍,代表着另外一种约束和囚禁。
于是他换了一种回答方式:“我是来讨回尼尔的。”
奈乌莉笑了:“瞧,这就是现实。你想讨回你的哥哥,又忌惮动武,只好委屈自己来跟‘绿眼婊子’商量,你内心的郁结和愤怒正是尤利尔·沙维仍然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所以同样的,我也需要时刻警醒自己是作为谁而活,其中就包括有意识地去从事一些违背直觉的劳动,以免重蹈阁下的覆辙。毕竟我只是个卑劣的私生子,也没有那个荣幸奢求一个愿意为了我赴汤蹈火的好姐姐。”
对任何冒犯索菲娅的言行,尤利尔向来都是零容忍,可为了尼尔,他只能忍怒冷笑:“那我只能祝殿下好运了,但愿你可贵的人性永远不会屈服于巴姆的意志。”
清洁完毕,奈乌莉把脏抹布丢进桶里,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站在雕像下面满意地观赏被自己亲手修复后的杰作,胸口的残缺瑕不掩瑜,“你知道,当我意识到你们夫妇二人就在塞弗斯摩格时,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她问。
“永绝后患。”猎人坦诚回答。
“是的,局势瞬息万变,我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圣徒来为我效力了,所以你和你的夫人就成了修美尔跟沙维达成建交的最大阻碍。失去了你和莱芙拉,沙维和埃斯布罗德将不出意外沦为我等的附庸。”
尤利尔很清楚她是在避重就轻,对她和修美尔为何领军渡河、不远千里来到塞弗斯摩格的内情只字不提,索性装聋作哑,给她一种占据主动的错觉。
“现在你仍有机会将这个想法付诸实际。”他故作坦然地摊开双手,右手却紧紧握着手杖。
奈乌莉盯着猎人冷俊的脸孔看了一会儿,垂下眼帘,低声说:“修美尔之前问过我,如果同时面对你和兹威灵格,有多大的把握取胜。我告诉他,尽在掌握。可我没有告诉他,在你身边不光有双子保驾护航,还有一把利剑藏在无人瞩目的阴影中,直指我的背心。”
她缓缓回头,只见在长厅尽头处的一根石柱下那条酷似人形的长影,在冰冷的黑夜下沉默守望。
“修美尔被耍了。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由他亲信葛洛曼牧师举荐的刺客,居然是兹威灵格的棋子之一,而且这人还与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呵,铲除莱芙拉不成,反倒给沙维送了份大礼。”
尤利尔顺着她的目光回望。
芙琳悄然走出石柱下的阴影,既不靠近,也不远离,无声无息宛如幽灵。
“现在我不禁由衷认同莱芙拉在伊舍菲尔德时说的那句话,”奈乌莉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阁下果然是个擅于招蜂引蝶的祸害。
第三十八章 联姻(上)
尤利尔满腹猜疑,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弄清楚,万般思绪涌到嘴边,却只有风轻云淡的一句:“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芙琳摇摇头,浅褐色的眸子略显生硬地从他脸上挪开,垂向脚背,“只要不是致命伤,都不妨事。”
国王之剑的主体是剑,持剑人只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绝佳载体,无论岁月蹉跎还是负伤患疾,所有的恶果都会封存、积攒在剑鞘内,化作锈迹和缺口,而一旦利刃出鞘,这些伤痕将原封不动地转移给持剑人,以重获斩断一切的锋芒。
他至今仍记得戈尔薇横尸生命之树前的画面。剑折断了,她才终于摆脱长生的诅咒,恢复了一个享有正常寿命的普通人的状态,过度透支的生命力,让她死后的模样显得无比凄惨,身形佝偻而枯瘦,皮肤干瘪发黑,活像一具古尸。
但他不会否定芙琳的选择。没有谁理当为他人的命运负责,如果有,那不过是自命不凡者的傲慢罢了,事到如今,他不会、也没资格对芙琳选择的路说三道四。所以他不再以人师自居,而是以一个故交,一个旧友的立场来关切这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儿:“我不想说什么为你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的话,你知道那一定是假话。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远离纷争和是非。”
“你知道那不可能,”芙琳平淡地说,语气神态都像极了曾经的戈尔薇。冷漠,安静,沉稳。“从跟随你离开歌尔德,远赴异乡,我就注定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
至少对当事人来说,有时无知和盲目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尤利尔有些愧疚地叹息:“当时我应该表现得更强硬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该带你一起上路。”
芙琳赞同:“是的,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推开那家扣子店的大门,也不应该去怜悯一个于你无用的局外人。作为猎人,你不够冷血,作为圣徒,你不够称职。”
尽管说话的人面无表情,口吻平缓,可尤利尔还是从中听出了些许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