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颔首,省去了言语上的寒暄客套。待在王座厅最外围的都是权力圈的边缘角色,换言之,与她二人为伍的都是老弱妇孺,但即便如此,索菲娅仍然试图保持低调,不引起过多人的注意。
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正式的场合,以如此欠缺敬意的面貌,如此近距离地与对方接触。
她此前竟从未留意,莱芙拉的身材是如此之娇小,完全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的模样,含苞待放,青涩动人。最可怕的是,倘若不在第一时间就加以警觉,这剂无色无味的毒药将迅速侵入你的脏腑和大脑,麻痹并俘虏你的感官,直至彻底支配你的思想。
不过这招对闯过鬼门关的索菲娅来说,似乎并不奏效。
“裙子很漂亮。”她对莱芙拉今日的着装评价说。
“谢谢,你也不算太差。”芙尔泽特眼朝别处,敷衍地回赞道。
“替你牵裙摆的仆从呢,怎么一个都没看到?”
“我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芙尔泽特说,“毕竟我是一个仁慈的主人,不忍心在如此欢庆的日子里对他们颐指气使。”
索菲娅对她独树一帜的幽默感不以为然,那些可怜的仆从显然被安排了别的任务。
“我以为你不会参与这种场合。”
“没格调,不上档次,挤满了臭烘烘的乡巴佬,奏乐水准堪称灾难。没错,如无必要我根本不会来。”芙尔泽特插着手,对这场受到整个埃斯布罗德瞩目的盛事口无遮拦地批判道,“但我被告知,这场婚礼不仅关系到两个家族的前程,还关乎某项神圣事业的传承,那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了。”
“你害怕了吗?”索菲娅直截了当地问。
芙尔泽特红唇轻启,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阴森表情,“看来你不但舍弃了敬畏之心,还丧失自知之明。”
索菲娅转头看向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芙尔泽特迎上她的视线,铁灰色的眸中寒光凛然,“那你呢,索菲娅·沙维,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有赴死的决心吗?”
两人无声对峙间,正午的钟声敲响,聒噪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在宾客们翘首以盼的注目礼下,王座厅的大门应声开启。
芙尔泽特率先错开视线。她没有看大门的方向,而是对王座前那个道貌岸然的主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这个男人的穿戴来看,他至少在命运双子教会中位居白衣主教之列,但考虑到新教会的建设存在一定程度的政治妥协成分,此人的立场或许并不单纯。
一言蔽之,她可以通过心理暗示,不露痕迹地迫使一名虔诚的莱芙拉信徒自我了断,但要驱使一名动机不纯的圣职者当众自裁,恐怕很难做到完全的隐蔽。退一步说,如果帕拉曼迪在她身边,事情也不致于如此棘手。
芙尔泽特有些后悔了,果然她还是应该优先着手于掌控婚礼的进程,比如指派一位由她亲自提拔的主教来主持,而不是一味地对尤利尔施压,这种近似温和的示威手段,换来的是局面完全脱缰。
礼乐奏响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兴奋地伸长了脖子,以期一瞻新人的容貌,雀跃的浪潮中,芙尔泽特绷紧嘴唇,痛苦地微微弯腰,用手按住痉挛的腹部。在这样一个不容亵渎的庄严场合下,无人喧哗,弦乐沉缓而悠扬,气氛越美妙,她的疼痛越剧烈,腹腔下仿佛有团火在燃烧、蔓延,蒸干了她冰冷的血液,豆大的汗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淌下,滑入颈窝。
索菲娅完全没看这边。她忘记了莱芙拉的存在,忘记了自己不惜触怒她的理由。她呢喃呼唤迪恩尔的声音完全被乐声盖过。
这是一场纯粹的歌尔德式婚礼,新郎与新娘携手迈入了王座厅。
第四十六章 温暖的铁锈(上)
营火和星光笼罩了林野,空气中满是呛鼻的汗臭和肉香,阿伦·贝尔的主人骄傲地宣称他们的窖藏能让宝剑滩提前上涨到春汛的水位。他毋庸置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不论伯爵老爷还是无名小卒,每个前来参加婚宴庆典的人都能尽情畅饮,美酒佳肴轮转不休,舀一捧河水都能品尝到苦麦酒的余韵。
河畔的风裹挟着余冬的凛冽寒气,却无声消解在澎湃高涨的欲浪中。
悬挂三狮旗与狮鹫旗的婚宴大帐中乐声昂扬,蹩脚舞者在透光的丝帐上投下纷乱稠密的剪影,周围还有不计其数的毛毡和帆布帐篷,到处都是杯盏碰撞,充斥淫秽字眼的祝酒词不绝于耳,混杂着常有的马嘶、犬吠,车辆驶过的隆隆声响。酩酊大醉的士兵一头栽进泥坑,酒水撒了一地,奔放的营妓嬉笑穿梭于宴席间,冲无处发泄欲火的男人们搔首弄姿。
庆典还在继续。
不出意外这场狂欢将持续到下半夜,直至黎明才会完全停歇。
与人声鼎沸的河滩相比,镇子上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但它们隔阂得并不彻底,即使身处一英里外的跷足旅店,河岸边的盛况仍然依稀可闻,而这微不足道的杂音足以惊扰一场心神不宁的浅睡。
芙尔泽特醒了过来。又或许只是从无边的混沌中找回了一丝理智,因为身体上的疲乏和疼痛毫无缓解。
她睁开眼,木然地瞪着正上方的房梁,猜疑的本能如同热锅上的豆子似的接二连三地蹦出来,落入一滩死气沉沉的脑浆里,掀不起丁点浪花就一沉到底。她有很多疑问,但她的大脑似乎还停留在沉睡的状态,激烈地排斥一切理性的、逻辑的思考,只有记忆的惯性能克服这种可怕的惰性,唤醒肢体的潜能。
嘭。
她卷着被子狠狠地摔下了床,疼痛从肘关节一下子贯穿了整条胳膊,令她哼出声来。
恰逢此时,门开了。
索菲娅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她看到了痛苦匍匐在地板上的少女。
“需要我去给你找条绳子吗,这样的话会更效率一点?”她问。
芙尔泽特颤巍巍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尽早结束自己的生命。”索菲娅认真地回答。
“那个,白衣秃驴,”芙尔泽特每说一个字都不得不大口喘气,“我要,宰了他……帕拉曼迪,该死的蠢狗……别碰我!”
她愤怒地挥开了伸向自己的手。
索菲娅非但没有被这粗暴的拒绝方式吓退,反而不由分说地架起她的胳膊,把她从地板上捞了起来。
“以前有个负伤的教会骑士,在他昏迷前一个劲地说自己没事,不要紧的,请我们一定不要锯掉他的右腿,那样一来他就再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未来了,”她一边轻声叙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少女安置回床上,“我相信他的恳求发自肺腑,并深深为他灰暗的前程感到遗憾。最终我们还是锯掉了他的右腿。”
芙尔泽特跌回柔软的枕头中,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这是什么,猜谜游戏,还是一个沙维特色的烂笑话?”
“都不是,”索菲娅平和地说,“我想说的是,无论任何时候,一名拥有专业医护知识的圣修女都比伤员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
芙尔泽特冷笑更甚,“呵,是吗。想必那位有幸获救的骑士事后对你万分感激?”
索菲娅愣了两秒,挽起袖子,埋头从水盆里拧起一条毛巾,语无波澜地说:“他用尽最恶毒的话语来诅咒我。”
“哈,所见略同。”
莱芙拉到死也不会舍弃上位者的尊严和优雅,于是她把最险恶的意图全都裹藏在最微小的眼神当中。
她放任这个狂妄的女人触碰自己的身体,用湿毛巾吸走汗水,甚至迎合她的动作,只为了近距离端详这张令她无比厌恶的脸庞。
暗红色的眼眸,瓷白的肌肤,如画笔勾勒的细眉,艺术品般精美的下颌线条。有那么一个不经意的刹那,她看起来与尤利尔何其相像,只是轮廓少了些棱角,从两颊延伸至颈部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为她端庄的容貌平添了几许阴柔病态的美感。
不知为何,芙尔泽特突然丧失了攻讦她的兴致,犹如厌倦了一个无趣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