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埃斯布罗德,她已经太久没有与人正常交流,被命运的激流驱赶着,不曾有驻足回望的空闲,此刻温吞的氛围让她感到十分不适,一味沉默的猎人更使她有种唱独角戏的苦闷感。
是的,他一直如此,从不表露心迹,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芙琳垂下眼帘,注视掌心中有些破旧的纽扣,心底莫名涌出一股厌恶的情绪,不由地抿起嘴角,平稳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但不管过了多久,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塞弗斯摩格度过的那个雨夜。你整个人都湿透了,失魂落魄地走进我的房间。我以为你在承受了那么多磨难后,终于想要倾诉,可你依旧什么都不说,只是干巴巴地坐在那儿。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我想给你找条毛巾,你却抓着我的手,跟我说,不需要,你应付得来。我难过,我也庆幸。我难过自己帮不上忙,庆幸令人厌恶的雨天却为我留下了你,即使之后熟悉的沉默陪伴了我一整夜,我却并不觉得难熬。”
她拉起猎人的手,把那枚纽扣放进他的掌心,扣住他的手指,慢慢向内合拢。
“你一定不解,为什么事到如今我才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对‘她’的愧疚将伴你终老,而她永远回不去那个时候了。我会一遍遍地在你耳旁复述,确保你永远受此折磨,直到把我所承受的痛苦烙在你的灵魂上。因为直到我被迫离开埃斯布罗德,我才发现所谓的豁达和知足,不过是自欺欺人。所以我能忍受孤独,忍受陌生的城市和喧嚣的长夜,忍受冰冷的刀山在我背上滚过,在国王之剑的继承仪式上几乎丧命。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你,尤利尔·沙维。”
她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恨意,语气却出于意料的平和。
黑色的眼眸倒映出火焰。
“我有多恨你,就有多爱你。可是爱对一名被混沌和深海绑架的圣徒来说,太过无关痛痒,它的分量太轻了。只有恨才能完善那个可悲的女孩儿,国王之剑的诅咒让她获得蜕变,让她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靠近你,而不再是盲目追逐一个无法触及的蜃景,一道幻影。”
芙琳放开他的手,铿锵过后脸上写满了落寞。
“如果这个卑劣的诅咒是我必须承担的代价,那么是的,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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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更了。
第五十六章 驰往伊尔卡(上)
面对芙琳近乎咄咄逼人的诘问,猎人唯有沉默以对。
在这段始于错误、也注定要以纠正这个错误为终结的曲折关系中,没有谁是赢家。
猎人输给了未泯的良心,女孩败给了无果的偏执。
坐在对面的芙琳蹙起眉头,像是在努力咽下涌到嗓子眼的悲哀,自嘲似的苦笑:“连一句敷衍的场面话都没有,的确是你的风格。好吧,让我们先把这些微不足道的私情放到一边,来聊聊正事,”她轻吸一口气,回归平静,“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提前离开阿伦·贝尔的事了。”
“是,这件事彼得跟我通过气了。”尤利尔回答说,“希尔维倒是持反对意见,她认为你有跟修美尔共事的经历,身份也很特殊,因此更希望你能留在彼得身边,助他一臂之力。”
“换言之,就是外交工具,”芙琳一针见血地指出,“如你所见,在成为国王之剑后,我的情绪很少会受到这些世俗纠葛的侵扰,所以不妨直白些,给你我都省点力气。”
“好吧,你明白这个意思就行,”猎人无奈地表示,“彼得最开始也倾向于她的判断,毕竟这个空降而至的新盟友有太多的可疑之处。”
“所以是你说服了他们?”
他摇摇头,“是芙尔泽特。”
这个答案完全在芙琳意料之中。
“她确实巴不得我离得越远越好,这样一来就没人阻挠她为非作歹了。”说着,她往火坑里添了一把枯柴。
“这只是一方面,”尤利尔告诉她,“别被莱芙拉那副善妒的伪装蒙蔽了。我跟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比任何人更了解,对她来说,越是浅显和强烈的动机,往往越不可信。相信我,她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青睐’你。”
芙琳微微颔首,忖度起这句话的深意来。
“不用想那么复杂,无非是在烈酒镇见识了新晋国王之剑的实力,对你萌生了一些想法。你知道她有多么精于算计,不放过一切可供拿捏的筹码,哪怕是炮灰,也要物尽其用。”
“你是说……”
“毕竟在此之前,除了修美尔的一面之词,谁也不知道那支神秘军团的真伪。而鉴于前任国王之剑的事迹,她恐怕是想把你和沼林铺天盖地的迷雾视作抵御古龙军团的第一道防线,即便抵挡不住,也能一定程度拖缓敌军前进的步伐。”
芙琳轻哼一声,“要么成为统治家族的棋子,要么充当伪神的马前卒,绝妙的选择题。”
“你明知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尤利尔突然提高了嗓音。
她那从始至终的奚落和冷漠,终于使他忍无可忍。
一直以来,他都试图摆正自己的位置,表现出不偏不倚、乃至高屋建瓴的姿态,以此来捍卫染指他人命运的正当性。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对百口莫辩的自己失望透顶,失去立足之地的猎人恼羞成怒。
就当他以为两人间的谈话将要不欢而散时,芙琳却异常平静,以手托腮,淡淡地望着他说:“还以为又要冷场了,总算有点进展,至少不是我一个人自说自话了。”
猎人愣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难堪之余,不免懊丧地慨叹:“现在连你也学坏了。”
“是么,我不这样认为,”芙琳垂下眼帘,语气趋于轻缓,“我不喜欢莱芙拉,但她证明了跟在你背后亦步亦趋的芙琳·舍夫尔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摆设。就像吕克大公为你起的名字一样,‘愚善勿施’,它被双子教会视作是世间罪恶的一大起源,同时这也是我对莱芙拉和她同胞姊妹唯一的认同之处。我们跋涉在如此谬世,天真纯善不是美德,而是弱点,是不可饶恕的罪。我或许永远学不会莱芙拉的圆滑,不能像她一样每每左右逢源,可我至少不会重蹈戈尔薇的覆辙。”
听完她的话,猎人心头的恼意顿时烟消云散。
回想起在扣子店初见芙琳的场景,时过境迁,有遗憾,有愧疚,如今看到这个“面目全非”的芙琳,听她驾轻就熟地叙说处世之道,除了物是人非的荒诞,他却更觉庆幸。
他欣慰地微笑说:“我曾担心那个支撑你离开扣子店的信念,迟早会让你踏上你父亲走过的老路,不过现在看来,这种担忧似乎是多余的。”
芙琳的脸庞冰雪消融,难得露出一丝浅笑:“别指望我会说‘全赖你教导有方’之类的话,那种逼着人生吞活咽的填鸭式教学根本就是酷刑。”
“有人教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狩猎者哪个不是在活尸堆里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
“岂止活尸,难道你忘了我们上路的第一站,在贡德乌尔遇到的雪地骷髅,其中竟然还有施法者。”
“是啊,你和那只蠢猫没少给我添乱,好几次差点就没命了。”
“我本以为贡德乌尔遇到的事就够离奇了,谁知道真正的梦魇在我们踏上河谷地的那一刻才刚开始。其实我一直在想,要是我们没有遭遇那伙亚尔登志愿军,是不是就不会提前遇见莱芙拉,也许之后的故事就会截然不同。”
“不,我向你发誓,莱芙拉的毕生事业就是炮制阴谋和炮制更多的阴谋,殊途同归,她最终总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两人坐在篝火旁,你一言我一语,在久违的融洽氛围中,追溯起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缅怀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直至地平线上跃出一片鱼白。
小憩过后,两人收拾好行装,尤利尔拖着疲惫劳损的身体骑马上路。他必须尽快赶到伊尔卡岗哨,将奈乌莉和白雀城的消息传回阿伦·贝尔,让彼得早做准备。